本帖最后由 飞梅弄晚 于 2020-12-16 22:02 编辑
那天我在一堆混乱的人群中见到她。
她跟她的女儿、女婿、丈夫被要求摆出各种姿势迎合今天的氛围,她不时地摸摸带歪的胸花,又理了理显然是前两天刚烫的头发,然后坐在那里等待摄像师拍照——她的脸上堆着生硬的、机械的、配合的笑。
我的心一下子软下去。在这样一个宾客盈门的日子,亲朋好友皆来祝福她女儿的新婚大喜,她和她的丈夫理所当然被认为是这个日子里最该高兴的人。也许只有我,在她僵硬的笑容和忙碌的背影中,读出慌乱紧张和无措。这种心意相通,盖因这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血管里流着相同血液。
我挤进人堆里,走到她跟前,没等她反应过来,就上去使劲抱了一下她。她僵硬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些,又高兴又生气:“你怎么才来?一会儿就开饭,别乱跑。”这世界上除了父母外,只有她才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只有她才会关心我有没有认真吃饭,也只有她,才会把我当成那个从未长大——仍需要她关心照顾、需要她随时管教、且屡教不改的顽童。
我是个意外。父母以长女轻度弱智的理由申请第二胎。在计划生育的年代,我能来到这个世界,全仰仗了她的恩赐。
她拦着那些来探望我的小伙伴着急大喊:“这是我的妹妹,不是你们的!”
我一岁,她五岁。我上一年级时,她上二年级;我上二年级时,她还在上二年级;我上四年级时,她已被学校劝退。从小,她有的我全有,她没有的我也有,就连父亲上街带回的包子,我都要咬掉一口才递给她,她从来没有过反抗,视之为理所当然,并安之若素。
父亲去世后,她随了爷爷奶奶一起生活,我被母亲安排到二十里开外的大姨家上学。每过两个星期,我就骑着那辆父亲留下的二八自行车,身高不够,只能用脚背尖挑着脚蹬这种非常奇怪的姿势带动车轮前行。即便放学后立即赶路,到家时多数天已黑透,而她总会徘徊在路口,直到我那蹬着一辆硕大的自行车以一幅傻乎乎的造型出现在她眼前时,方才与我一起转身折返。我回去的目的无他,就是看看有人欺负她没有,如果有,我第二天就打回去。
可她还是被人欺负了,欺负她的不是外人,是家里人。她反应迟钝有时候会挨打,母亲心痛,不顾生计窘迫,情急之下把她与我一并带走。然而,继父嫌弃她,母亲辗转反侧再三思量,把她许配给了姐夫。第三年,二十岁的她生下女儿,磕磕碰碰活至今天。
我与她,聚少离多。隔着千山万水,一年也就见一次。期间,我接到她的一个电话,她什么也不说,就是哭着说要离婚。我连行李都没带,直接扑过去,遭遇到她全家的集体抱怨,无非人太老实不会持家如此诸类。我站在她家屋前,当着她全家的面,我大喊,你有什么委屈尽管说,你想离婚我们就离,什么都不要怕,我来养你。她张了半天的嘴,最终一句话没说,转身进屋,此后再也不提离婚,好似我的到来,已是莫大安慰。
她面对的从来只有批评,她从来得不到赞美,同样的工作,她做得比别人辛苦,比别人付出更多努力,她还有个好赌的丈夫和刁钻的婆婆。她的人生只有被动,被动长大,被动生活,她在被动中学会冷暖自知,她在不争不抢中学会自保。她没有关于爱情的梦想,也从未体会过爱情的美妙,她从未收到过一束鲜花,也从未有人对她说“我爱你”,她连什么叫“幸福”她都不知道,但她还有一个妹妹——等着她去关心、去照顾、去牵挂。
即使她竭尽所能,她也得不到鲜花和掌声;即使她对自己的人生理解再深刻,也不会有人觉得她很有思想;即使她再多愁善感,她也不会获得知冷知热的贴心话和百般呵护的温暖;即使她遇上再多的风雨,她也不会找人倾诉或者找人遮挡。她只是默默地脆弱着,默默地承受着,等着有一天她亲爱的妹妹回忆时眼里充满泪水、内心软塌得像一块抹布时,她才又高兴又生气地说:“你怎么才来?”
午餐时间,她穿过重重人群径自走到我的旁边坐下,招呼一通客人,然后端碗起筷,再次吩咐我多吃点。周遭纷杂一一退去,时间静止成一片沙漠,只有我和她站在那里,一起等待过去和未来的重门洞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