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桩交易

秦川梦回新

以往的保洁员都是些五六十岁的乡下老太，最近来了个年轻的，高高的个子，看着三十来岁。

我正在家门外的露天阳台吸烟，见她打扫过来，便告诉她，这阳台历来我自己打扫。又指着当做烟灰缸的饼干盒说，这个也不必倒。

她说那是她的责任区，怎么好意思让您打扫。

我说这层楼只我一个吸烟，你就把这儿看做我的个人吸烟室吧。

她腼腆地笑了，说我是好人。

这话我不爱听，盖从没人如此评价过我，她这么一说，听起来不像恭维倒像讽刺。

我有俩长处，山无棱天地合也不会变：一个是耳朵长，二一个是嘴长。最爱上下里外四处打听，一旦发现同事、街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便逢人辄道，有时还写成材料予以揭发，为此颇得上级赏识。

近年却有些变化，同事、街坊见了我都打哈哈，或绕开走，寻点儿素材很不容易。

便问她干嘛不找个更好的工作。她说刚来北京，还没寻到更合适的，再说除一把力气，自己也干不了别的。这里管吃管住，每月还能落得个两千上下。

-

几天后走在街上，有人和我打招呼。

见我一脸茫然，那人嫣然一笑。

我说，原来是你呀。

她说，是呀，没穿那身保洁员衣服，您就认不出了？

我心想还真叫她说着了。

她那天穿的虽是身地摊货，却挺合体，颜色也搭配得不错，无疑是个会穿的女人。以我阅人的经验，会穿的女人往往比较聪明，也比较不正经。只有又丑又笨，像我家老伴儿那样的才靠得住。

这才看清她正站在个卖旧书的地摊前，手里拿着本脏兮兮的杂志。

我说，买书啊？

她说，随便翻翻。

我瞭了一眼，全是些白给都不要的垃圾。

她似乎看出我的不屑，辩解般说，好书都太贵了。先生您一定有不少书吧？

我觉得她话里有话，忽然想起她出来混，少不了这种年纪女人常有的心计，乃至狡猾，见多识广的我也未必是对手。便轻描淡写地说，我不爱看书。

其实我想的是，打工妹说看书也是一种时尚。

-

便朝她点点头，径自往前走了。

我疑心她会赶上来，果然赶上来了。

“先生您这是往哪儿去啊？”

“哪儿都不去，够五千步就不走了。”

“我从小喜欢看书，但家里穷，买不起，都是借着看的。”她说。

我想我明白这话的意思，没吭声。

我真不怎么喜欢看书。十多年前在书市上一时糊涂，贪便宜买下过几十公斤，全是些成套的史书、丛书、中外名著，至今一本没翻过，多年无处发落，扔也不是，留着也不是。

我不是舍不得借或干脆送她几本。在我眼里，她属于光脚不怕穿鞋的社会闲杂人等，对这个复杂的社会群体还是离远些好。

“您可以借我几本看看吗？”她脸皮比我还厚，“我保证不会弄脏。我刚来，人生地不熟，没人肯借给我。”

正欲回绝，脑子里忽然冒出个点子。多半年没人在我这里说三道四了，肚里现有的全是些陈年老货，即便有人愿和我聊，自己都提不起兴趣。

我放慢脚步，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问：“你喜欢看哪方面书啊？”

“小说、散文、诗，都行，杂志也可以。”她兴奋地喘了口气，又补充说，“但不要古文，古文我看不懂。”

“我可以送你几本，”我脱口道，“但你得给我讲一些你们乡下的新鲜事，越奇怪的越好。”

-

她想了想说，您想听我自己的事，还是我见过的？

我说，随便什么都行，只要是真的。

她说，好吧。有桩怪事，一直想不通。村边有个水塘，干了好些年了，塘底都起了尘土。去年雨多，又有了水。不久我发现水面冒着一串串泡泡，原来是鱼，许多许多小鱼，嘴里吐着泡泡。我想会不会地下有条暗河，鱼是从别处游来的？

我说，干涸的时候，鱼可以钻进泥里，就像冬眠。

她恍然道，您说得对。还有鱼卵，鱼卵不怕干，见了水就孵出鱼了。

我打断她说，这个就不必说了。

她接着说，有个寄住在我家的外乡人，他家有个男孩，年龄和我差不多，长得又白又俊，我很喜欢他，可惜那时太小，不知该怎么勾搭他……这个成么？

我说，勾搭？

她说，就是和他交朋友。

我说，且慢，那时你多大？

她想了想说，九岁。

我说，这个也算了吧。

-

说着已走到街边花园，我见那儿有个长凳，便索性坐下，等着她慢慢想。

她没坐，仰着脑袋似乎使劲在想，少顷又开口道，好吧，就讲我家吧。

我爷爷念过书，我家曾是城里数得上的大户人家，可惜再大的家业也经不起他老人家吃喝嫖赌。临解放他两腿一蹬死了，奶奶只得带着全家回乡下种地。

我揶揄道，没准你爷是个高人。

她望着我，不解地问：您什么意思啊，吃喝嫖赌倒成了高人？

我说，这个你哪里懂，继续讲你的吧。

“我爸、我伯都有点儿手艺，一个会木工，一个会盖房。我爸还会石匠，我家麻石的台阶，红砂石的门墩儿，都是他打的。”

“那叫匠人啊，在农村很吃得开的。”我说，“日子准差不了。”

“那是你不知道我伯那人有多自私，我家的房，他家的房，是我爸和他合伙盖的。自有了房他就再不管我们家的事了。”

“各过各很正常啊。”我不知她啥意思，“农村这样，城里也这样。”

-

“问题是我家小孩太多，我妈又总生病，一身的病，隔三岔五就得住院，有两回差点儿熬不过去。没办法，三岁那年把我送给了外省一个好人家。”

我问，你们姊妹几个？

她说，七个。

我心想，难怪。

她说，那家人对我很好，有吃有穿，还说再长大点儿送我上学。可惜好景不长，没几年他家生了个男孩，又把我退回来了。

“退回你父母家了？”

“对。几年不在，姊妹们都把我当外人。四个人睡的床，非让我睡最里边。下雨天屋漏，雨水顺着墙往下流，夜里醒来，半个身子都是湿的。

“每回开饭，人多菜少，我总抢不到菜吃。后来干脆不和她们坐一块儿，在厨房一个人吃白饭。

“全家只我妈心疼我。常把外公买给她补身子的点心啊、水果啊偷偷拿给我吃。还不敢叫外公看见，看见会骂。

“有回妈给了我个橙子，跑到门外躲着人剥，怎么都剥不开。刚巧外公从家里出来，一见就骂我笨蛋，橙子都不会剥。天知道我们那儿不产橙子，从小到大头一回见。

-

吃不到菜我就自己找。我们那儿塘边河里，水芹菜、菱角菜、机灵梗子、 眼子菜，各种各样的野菜到处都是。

我在拣到的一顶破蚊帐上剪下块纱布，用两根细毛竹做了个扳罾，没事就到河里塘边捞些小鱼小虾。

我还在水边那些洞里掏过龙虾、黄鳝，泥鳅最不好抓，有回掏出条蛇，吓得一屁股坐水里。我不会凫水，差点儿淹死。

龙虾最好是钓，捉只蛤蟆扒掉皮，用腿上的肉钓，一钓一个准。

有回发现水里滑溜溜浮着什么东西，半浮在水里，水面上看不到。捞起一看，是鸭蛋，不知谁家鸭子下的。就继续摸，很快摸到好几十个。第二天再去，又摸了几十个。再往后就摸不到了，肯定被放鸭子的发现了……

-

她刚说到这里，便听到有人和我打招呼：“老秦啊，聊天聊得好开心哪。”

那是我的一个街坊，也是个耳朵长嘴也长的家伙。

我心里一咯噔，赶紧解释说，这是咱小区新来的保洁员。

他说，好，好，你们继续，我就不打扰了。

说完意味深长地一笑，走了。

我被他笑得心里发毛，站起来对她说，好了，就讲到这儿吧。明天上午九点我去阳台吸烟，到时候你来，我送你三本书。

她说，谢谢您。明天干完活接着给您讲。

我说，不必了。

她说，那怎么成？讲了这么点儿就换您三本书，您不是太吃亏了？再说刚才讲的只是些童年的事，成人后故事更多，多得够写一本书了……

我断然道，什么吃亏不吃亏的，这些就尽够了。

其实我心里正在嘀咕：保不齐到了明天，我与一个年轻女人在路边花园坐而论道的事，已然成了小区里无人不知的头条。

三拳

哈哈哈哈，乐死我了，这个保洁员好可爱

三拳

她想了想说，您想听我自己的事，还是我见过的？
我说，随便什么都行，只要是真的。
她说，好吧。有桩怪事，一直想不通。村边有个水塘，干了好些年了，塘底都起了尘土。去年雨多，又有了水。不久我发现水面冒着一串串泡泡，原来是鱼，许多许多小鱼，嘴里吐着泡泡。我想会不会地下有条暗河，鱼是从别处游来的？
我说，干涸的时候，鱼可以钻进泥里，就像冬眠。
她恍然道，您说得对。还有鱼卵，鱼卵不怕干，见了水就孵出鱼了。
我打断她说，这个就不必说了。
她接着说，有个寄住在我家的外乡人，他家有个男孩，年龄和我差不多，长得又白又俊，我很喜欢他，可惜那时太小，不知该怎么勾搭他……这个成么？
我说，勾搭？
她说，就是和他交朋友。
我说，且慢，那时你多大？
她想了想说，九岁。
我说，这个也算了吧
――
我有时跟人聊天儿
人家也不搭理，也不回应
我现在知道了，太没营养
我还清楚地记得某人来找我说话，我说了一通，好长时间过后，他来了一句，你有没有想过，你讲的这些是不是我爱听的。
你比那个某人厚道多了

秦川梦回新

三拳 发表于 2020-12-24 11:58
哈哈哈哈，乐死我了，这个保洁员好可爱

八万捕捉到要点了。这篇没其它内容，只想表达南方水乡村姑那种带点儿傻气的可爱。

秦川梦回新

三拳 发表于 2020-12-24 12:01
她想了想说，您想听我自己的事，还是我见过的？
我说，随便什么都行，只要是真的。
她说，好吧。有桩怪事 ...

对。水塘里的鱼苗，儿童的爱情，都是老奸巨猾的“我”们不想听的。

绝对不主流

帮你把你和有根聊天，顶上头条

秦川梦回新

绝对不主流 发表于 2020-12-24 12:18
帮你把你和有根聊天，顶上头条

这个可以有。不主流中午好！

玉楸子

感觉那个村姑聊天，有点有根的感觉，很有童趣。

秦川梦回新

玉楸子 发表于 2020-12-24 12:36
感觉那个村姑聊天，有点有根的感觉，很有童趣。

楸子下午好！通过今天有根的跟帖，刚发现如此童趣，与最初对她印象大不相同

秦川梦回新

大美丽 发表于 2020-12-24 12:53
昨天看了你的胖凤，有些惊艳，这语句太顺溜了，语言对话铺排得也极为和谐流畅
这几天满版的掐架胡闹，差点 ...

小惠下午好！很感激红袖这些年给我提供了学手的好地方。

玉楸子

秦川梦回新 发表于 2020-12-24 13:24
楸子下午好！通过今天有根的跟帖，刚发现如此童趣，与最初对她印象大不相同

有根有好几个自己，在六星的她比较天真，富有童趣。

笔子

这村姑挺厉害的，一开口就让人起戒心。
少了村姑的淳朴，一看就是个有故事的人。

请君入瓮

老秦这篇有采风之感，明暗虚实娓娓道来，结尾发韧，当为击节之声。

鱼小溅

哈哈，会聊天也是不小本事～

花中的花

这篇文章有生活气息～

远烟空沫

特有学问

好字。

花若叶

这字不是一般的好，我喜欢的不是保洁员，而是心里揣着各种想法然而略显孤僻的我。

三拳

玉楸子 发表于 2020-12-24 13:48
有根有好几个自己，在六星的她比较天真，富有童趣。

你讲的都对
这次特别对

玉楸子

三拳 发表于 2020-12-25 09:37
你讲的都对
这次特别对

Merry Christmas.

三拳

玉楸子 发表于 2020-12-25 09:41
Merry Christmas.

南方，圣诞快乐

吾二悟

啥样的人都能不动声色的写活了。好想见见鱼在泥塘里吐泡泡。

秦川梦回新

笔子 发表于 2020-12-24 16:56
这村姑挺厉害的，一开口就让人起戒心。
少了村姑的淳朴，一看就是个有故事的人。

笔子晚上好！

秦川梦回新

请君入瓮 发表于 2020-12-24 17:29
老秦这篇有采风之感，明暗虚实娓娓道来，结尾发韧，当为击节之声。

那江晚上好！

秦川梦回新

鱼小溅 发表于 2020-12-24 17:55
哈哈，会聊天也是不小本事～

小溅圣诞快乐！

秦川梦回新

远烟空沫 发表于 2020-12-24 20:09

秦川梦回新

特有学问 发表于 2020-12-24 20:37
好字。

感谢先生点评！

秦川梦回新

花若叶 发表于 2020-12-24 21:06
这字不是一般的好，我喜欢的不是保洁员，而是心里揣着各种想法然而略显孤僻的我。

是啊。这个“我”也不是好东西，瞻前顾后，活得够累

秦川梦回新

三拳 发表于 2020-12-25 09:37
你讲的都对
这次特别对

楸子说破了奇妙！

秦川梦回新

吾二悟 发表于 2020-12-25 12:05
啥样的人都能不动声色的写活了。好想见见鱼在泥塘里吐泡泡。

簪子圣诞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