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玫宝的尖叫 [复制链接]

陶陶然然

主楼

发表于 2021-4-3 12:13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玫宝在街上快步走着，介于奔跑与散步之间。最近她每天绕着城市走一大圈，母亲问她着了什么魔。她怀揣着神秘的欣然，越是不肯说，越是满溢出滚烫的喜悦。

　　雪下得很大，打得伞面上沙沙作响。隔着薄绸雨伞，小冰粒子、雪珠子在路灯下朦朦生辉。好冷！她往手上呵了口气。她的动作俏美爱娇，有种童稚的可爱，然而她的身材比一般少女们胖大许多。那是一种先天的缺陷，但她妹妹却没有遗传。

　　她脸冻得红通通的，皮肤绷得很紧，像凝脂，又像果冻。半路有熟人跟她打招呼，她像从梦中惊醒，迷迷瞪瞪的，因为胖，有点蠢相。人家问她：“这么冷的大雪天，跑出来干嘛？”她吃力地稳住脚步，想了想才说：“不干什么。”她的回答灰扑扑的，人家听了毫无兴味，还有点尴尬，笑笑就走了。她总是无心地得罪人。

　　回到家，她草草擦了擦手就上网。玫宝平常事事都让着妹妹，唯有这回，近半个月了，她天天霸着电脑。姐妹俩斗气，妹妹伶牙俐齿，她一言不发，只是坐在键盘前不动。母亲说她“好意思的？你成天在家，妹妹难得一个寒假，你还别别扭扭的。”

　　玫宝最终胜利了。对于一个咬定牙根、拿定主意的老实人，通常都只好同她妥协。她急急打开QQ，满意的看到“为爱守候”给她留了言：“去哪儿了？叫我好等。”

　　他们又像往常一样亲亲密密地聊了起来：

　　等我干嘛？

　　你不来就觉得没意思。

　　夸张。

　　我刚看了部老电影，《碧海蓝天》。

　　我也想看。

　　你用电驴下载。

　　你承认你长得像电驴，我就笑一下。

　　晕，我没那么长的脸。

　　我脸不长，脸圆。

　　你有点胖，你说了几百次了：）

　　怕你见到我失望啊：）

　　我不想找个天仙，搞不好给我戴绿帽子。

　　哈哈。

　　平平常常就好，脾气性格最重要——发张照片来？

　　发过了。

　　那是你上小学的时候。

　　他们一来一往，说着这些有时正经、有时调皮的话，一说说上几小时。她有摄像头，是妹妹买的。美丽的女孩子都喜欢视频，虽然往往装作是被迫的。玫宝不在美丽之列，所以她说她家没有摄像头。但是她看过他，瘦瘦的，很精神，算不上帅，看起来却十分舒服。单眼皮，鼻子高高，嘴唇很薄，干干净净的样子——刚好是她喜欢的那一型。他们交换了手机号，发消息，打电话，仿佛在QQ上还谈不够似的。玫宝的声音还好，清清脆脆的。为爱守候则低沉有力。他们对话的时候，像一首和谐的乐曲。

　　出于一种直觉，玫宝打开了他的QQ空间。音乐潺潺，芳草如茵。玫宝点开“日志”，一看心一跳。为爱守候说：“我确信我是爱上了一个人。我喜欢她在电话里的文雅，也喜欢她在网上的真诚。我们约了元旦时见。我看我是陷进去了。”陷进去的何止是他？玫宝把那几行字读了又读，读得泪水涟涟。为了元旦那一面，她决定减肥。学游泳是不可能了，跑步又太扎眼，球类运动又太男孩子气了。她皱着眉想了好久，决定每天绕城走一个大圈，风雨无阻。

　　雨是没有，雪倒来了。她做了几回风雪夜归人，引起了全家的注意。母亲私下问她是不是有男朋友了？玫宝是母亲——还有全家——的一个巨大负担，相亲相了若干次，总是关键时刻，临门一脚坏了事。有些小伙子事后跟媒人抱怨：这要是唐代还好说，现在叫我跟这种女人谈，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吧？

　　这些话家里人自然瞒着她，不过转弯抹角的，也有一些影影绰绰的话吹进她耳朵里。她从来都是憨憨地一笑，漫不在乎，没心没肺似的，背着人的时候才蒙着被子大哭。母亲见她最近行迹反常，觉得看到了曙光。她当然否认，没有板上钉钉之前她一个字也不会漏。谁知道为爱守候会不会像网上那么脱俗呢？

　　元旦那天她搽了点粉，淡淡地化了点妆。半个月的瘦身计划似乎真有点效果，至少腮帮不那么丰肥。那时已经是晴天了。下午的阳光晶灿夺目。她想这是一个好兆头。

　　她出发了。在公交上，一边小心地不被拥挤的人群蹭乱了头发，一边对自己说：“这事也不要太当真，就当交个朋友。反正从小到大也没什么朋友。希望大，失望也大。”她下了车，尽量用轻松的心态穿过马路，走进“新岛”咖啡厅。

　　街上人来人往，车身反射着阳光，崭新的，又是锐利的。咖啡厅的旋转门时不时的要动一下，吞吐一些男女，一些笑语，一些温暖的人气。隔了一个多小时，玫宝出来了。她脸上是淡漠的平静。为爱守候原说要送送她，她谢绝了。她宁可他不要这么礼貌——寒天里的一丝暖意，格外衬出大环境的冷彻心肺。

　　玫宝不想回家，她怕她会失态，可是在大街上耗着也不是事。她站在十字路口等红灯，忽然发现有家等于无家。蓦然间，她想起今天是假期，办公室没人。她双拳捏得紧紧的，带着种稚拙的决绝跑到单位，手抖着开锁，进门，关上，反锁。她不无讥讽地看着电脑，看不起它，也看不起自己。为爱守候以前说的那些温柔的话，当时像鸽子轻啄她的心，惬意的，麻麻地收缩；此刻却像鹰喙，把一颗心生生地啄出血来。她后悔起来了。她不该来赴约的，也许就不该对他动心，不该认识他的……这局面本来多少有几分在意料之中，这时却一点儿也不减她的震动。她也是个人，正当花样年华，为什么一次一次落到同样的卑微难堪的地位上去？因为她胖？可那不是她的错。妹妹吃零食远比她多。那是胎里带的！她感到一阵宿命的恐怖。

　　她把一颗圆圆的大头紧抵在玻璃上，精心做过的发型顿时压扁了，一如她的情路。她连“失恋”也沾不上凄美的边，那笨重的身子和迟钝的怨忿只给人想笑的感觉。她以为她要哭，冲口而出的却是一声尖叫。这一声如同打开了一扇旧仓库的门，“哗啦啦”掉出一大推废铜烂铁。胸口里有东西直往上喷，她叫得一声比一声响。她索性拉开窗子，对着外面的广大的空间，声嘶力竭、歇斯底里、凄厉狂锐地尖叫起来。无数的痛楚、羞辱、琐碎像呕吐一样激射而出。窗外那么多的人闻声而来，她视而不见。至少在这一刻，她泼辣辣地盛开，跋扈、恣肆，是她自己的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