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昨日时光 [复制链接]

陶陶然然

主楼

发表于 2021-4-7 19:07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我骑着车，把路灯一盏盏抛到身后。又一天过去了——平淡的、乏味的一天。

　　开门的是妈，我进来换了舒适的拖鞋，往沙发里一陷，整个人瘫软得像一堆烂泥。妈问我：“吃过了没有？”我闷闷的说：“老总会请我吃饭吗？”说着起身走向饭桌。妈坐在一边打毛线，随口问道：“怎么这两天老是没精打采的？”我笑了一笑说：“这日子就这么没意思，你让我打哪儿来的精神？”妈手上不停，嘴也没闲着：“前几年你上学那会儿，寒暑假回来活蹦乱跳，跟龙虾似的。一工作就犯蔫儿啦？”我说：“现在能跟那时候比？要是有得选，我宁愿永远当学生。”

　　十点钟我困得不行，上床睡觉。约摸有半个小时的当儿，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我用力睁开惺忪睡眼，看见了我那去世已久的外公。他满面愁容，打量着我。我竟不害怕，只是十分诧异。我说：“外公你……你怎么来了这儿？”外公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不满意目前的状况，想让你轻松一下，所以偷偷来瞧你。”我也叹了口长气说：“轻松？我都不晓得‘轻松’两个字怎么写的了。”外公拿出一个鹅黄色的小盒子，让我把手摁在盒盖的手掌型凹陷处说：“我让你回到学生时代去过一天。记住啊，只有一天。”我大喜过望道：“一天也好，一天也好！”搓手搓脚，欢喜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外公将小盒子轻轻一拍，伸手从盒底朝上一托。一缕蓝光钻了出来，扭曲着袅袅上升，起先像丝线，后来像尼龙绳，越扩越粗，越升越高，最后形成一条笼罩着我的巨大的蓝色光柱。我眼前一片光的海洋，已见不到光区外的一切，隐约听见外公的声音说：“我会把那个时空的你和现在的你暂时合二为一，等你回来，再回复正常。在那个时空里，你不能改变任何事，只是一个被动的参与人。”他的声音开始还能听清，过后却渐微渐弱，飘渺如风……

　　……

　　……我猛的向前一冲，刹车似的，再坐稳时，四处一看，不禁笑出了声。我在从前的学生宿舍里，正坐在自己的床上！

　　对面墙上还贴着汤姆．克鲁斯的大幅贴画。常毅前一天洗的衬衫正在钢丝上迎风招展。远远的，另一所兄弟学校的大喇叭里奏着克莱德曼的《星空的旋律》，乐曲随晨风高一声低一声的传过来，倒很有些飘渺的意味。

　　“一大早发什么神经？”爱发牢骚的郭成被我的笑声惊醒了。我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吵醒了你了。”郭成见我已经穿戴整齐，揉着眼说：“你现在就起床啦？”我正要答话，常毅也醒了，抛下句“你们兴致真好，六点钟就说个不停。”就坐起来穿衣服。郭成又耽搁了一会儿，终于也开始穿衣。其余几人给我们闹醒了，互相亲热的抱怨着，也都陆陆续续起床。

　　洗漱完毕，我们去操场上晨跑。我夹在常毅他们中间，边跑边说笑，有时还熟练的用脚尖挑起一块石子，发射到郭成身上，听他怨气冲天的抗议，觉得久违的亲切和快活。

　　吃过早饭，大家回宿舍取书。我看了下手机，星期三，便脱口而出道：“今天上午上‘古代汉语’和‘政治经济学’吧？”常毅说是。我得意的说：“我记忆力不错吧？隔了这么久还记得课程表！”郭成笑道：“是啊，隔了二十四小时还没把上什么课忘了，真了不起哪！”我这才自悔失言。郭成以为我刚才在说俏皮话，其实我和“今天”，差不多隔了六年。

　　到教室坐下，我向四周看了又看，熟悉而又有些隔膜。把记忆里的情形和眼前的一一对照，隔膜逐渐消褪，熟悉的程度越发深了。常毅用胳膊捅捅我说：“快把昨天教的看看，不然待会儿课堂提问，叫到你你就惨了。”我如梦初醒，连忙翻开书本，可是我立刻傻了眼。“昨天”的内容？我记性再好也搞不清了。我在那儿翻来翻去，常毅惊讶的瞧着我，终于忍不住说：“你怎么啦？第130到第145页，你连这个也不知道？”我灵机一动说：“好了好了，别教训人了，老师快来了。”

　　十分钟以后，老师快步走了进来。相互问好完毕，她打开书本，旁边是摊开的点名册。她慢吞吞的说：“我请一位同学背一下《郑伯克段于鄢》的最后两段。”她的食指开始极缓极缓的在点名册上移动。我屏息凝气，感到那紧张的期待又摄住了我——不是期待叫到我，而是期待叫不到。好久，“郭成”二字从她嘴里跃了出来。郭成在课堂提问时，几乎从来没能自力更生的答对过，每次都是靠周围同学小声提示，或是故意把教材摊开，他才化险为夷。这会儿他站起来干咳了一声，沉默了几十秒，突然迟迟疑疑的开了口，结结巴巴的背完了课文。教师眼睛看着他说：“请坐，背得还不太熟，课后再看看。”郭成连声答应着，向同桌递了个感激的眼色。同桌笑笑，合上书本。老师一开始上课，教室的二氧化碳陡然增多——全体同学不约而同吁了一口气。

　　课后我和常毅到草地上走走。我贪婪的、伤感的注视着花花草草和那个精致的仿古八角亭。那口废弃的水井还是傻呵呵的张着一张大嘴，进行无声的“天问”。我走近前摸摸井栏，眼眶有些湿润了。常毅停下脚步说：“你到底有什么心事？连我也要瞒着？你告诉我听！”我勉强笑道：“什么心事？你自己太多疑了。当然啦，我还是谢谢你的好意。”常毅侧头观察着我，疑惑地说：“总觉得你今天怪怪的。”我们又聊了一刻钟，说的都是同学间的趣事，我的心情也好了些。

　　当天中午我们打了饭菜围坐桌边。常毅说：“亏得我们来得早，不然排队又要排上半天。”我向那些尚在小窗口排队的同学瞧瞧，也是十分庆幸。“今天”的时间对我来说，直比金子还要宝贵，实在是浪费不起的。郭成笑道：“我今天好险，昨晚没背书，差一点就穿帮，幸好有人帮忙。”常毅也笑了，说：“你老是这样，宁可临时紧张，绝不有备无患。”我笑着说：“而且阁下的运气又特别的差，不论哪一科的老师总喜欢找着你问。”郭成忍不住发牢骚说：“真的，个个都像跟我有仇似的！”我们又谈到下午的篮球赛，猜测哪个班能赢。其实过程我虽记不清，结果却是知道的——我们班捧了冠军。

　　下午的三节课大家上得很不定心，都在憋足了劲儿等球赛，都在课堂上互使眼色、传小纸条。我一方面也有点期待，另一方面又随着日影的西移心情沮丧。

　　球赛还算精彩，只是我预先得知结果，那份患得患失的情绪不免打了折扣。起先常毅抢到一个球，快速欺近投篮，一投即中，显得技巧娴熟，动作潇洒。郭成因为前两天腿扭了筋，只落得一旁鬼叫：“好！”正在这时，（2）班同学也进了一个球，不多会儿又进了一个，比分反超。常毅面带不愉，唇角向下形成倔强的弧度，拼命抢球，却始终摸不着边儿。（2）班啦啦队中一个小个子男生笑道：“他倒是越败越勇，不过又越勇越败。还说是（4）班的主攻手呢！”郭成向那人厉声喝道：“那小子，说什么呢？过来，再说一次！”那人伸伸舌头不敢再说。郭成不屈不挠的还想去同他交涉，被我劝住了，兀自嘀嘀咕咕的说：“我怎么就这个节骨眼儿上扭了筋！不然我和常毅联手，少说灌他们十个八个的。”我望着渐趋白热化的球赛，心里奇怪我们班怎么还不反败为胜。但我始终不像别人那么着急，冠军的奖杯是我班体育委员去领的，小小的一个铜制篮球模型。胸有成竹、有恃无恐使我比所有人都平静。转折之时到来了：常毅又抢到了篮球，用力投去，差了一点儿没中。郭成不及惋惜，常毅瞬间再度抢球，纵身一跃丢进了篮框。我和本班其他同学情不自禁吼了一声“好！”这以后一迭连声的“好”就全发自我们之口了。

　　晚上众人还兴高采烈的议论着，这种兴奋一直延续到临睡前。郭成和其他几个室友津津有味的分析（2）班失利的原因，本班哪几个球进得确实漂亮等等，并且推崇常毅下半场的表现竟有几分乔丹的风范。我先也参与讨论，后来看看外面的夜空，就不吭声了。这时不但常毅，连郭成和另外几个室友也觉得了，七嘴八询问我神不守舍的原因。我一边铺床，一边笑道：“明天我们就恢复正常，我保证。”

　　在床上我不敢入睡，生怕一闭上眼就回到了那一个时空，那个朝九晚五、有着成人的规律和成人的复杂的世界。直到夜深人静，大家都寂然无声，我才轻声说了句“再见”，翻身向里，面壁而睡。

　　第二天早晨，我耳中响起郭成的说话声。我不敢相信的睁开眼。是宿舍的天花板！我心里“咯登”一下，一骨碌坐起来，愣愣的看着汤姆．克鲁斯的贴画。常毅的衬衫还挂在那儿没收。是哪里出了问题？外公怎么不带我回我的世界？妈在那边不是要登寻人启事了吗？而最令我恐慌的是我要把三年的时光重过一遍，像外公说的：“在那个时空里，你不能改变任何事，只是一个被动的参与人。”不管大风浪、小细节，只能被动的再来一次，一种我早已知道结局的过程，就像那场我无法激动的篮球赛。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这时候我分明感到，那个属于我的时空虽然平凡，却是仍然留着未知，留着悬念的真实的人生。《星空的旋律》又在大清早响起，嘲弄着我的乱梦颠倒。我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