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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榕树下 (短篇小说)汽车三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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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汽车三题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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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4-10 12:13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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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一  途中


  一座高大典雅,仿巴洛克时代的建筑缓缓逼近,擦身而过;一个小而精致的街心花园滑了过去;“午夜玫瑰”咖啡厅天还没黑就插金戴翠,顶着一头闪闪烁烁的霓虹迅速地扑了过来,又瞬间消失;一大群体态轻盈、衣饰鲜丽的女孩子像飞燕掠波,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不敢确定是否看见过她们。


  11路无人售票车撒着欢儿跑在大马路上,开心得像个孩子。小伟的眉头却皱了起来。他没抢到座位,被那个高个子白皮肤的年青男人坐了去了。那人肋下夹着公文包,专心地坐着,既不流连街景,也不闭目养神,仿佛就这么坐着也是一件挺郑重的大事。那神情是肃然。小伟心里竟有些恨起他来。


  小伟是个二十来岁的黑小子,从小就知道肤色是他的致命伤。懂事了之后倒也知道自我解嘲,说“太白了贫血,黑一点才健康”,话虽这么说,见到有人白得如牙膏一般,他还是忍不住一肚子不高兴。如今眼面前这位不单比他抢镜,而且比他利落。他瞅准了的位置竟被“牙膏”一个箭步占了先。站得越久他越不耐烦,越不耐烦就越讨厌那坐得四平八稳的白家伙。尤其那人目不斜视,丝毫领会不到他澎湃的怨气。他简直要疑心那人是故意的。


  车开了两三站,那人始终安坐不动。小伟倔劲儿上来,暗道:好,你不动,我就像根柱子杵在你跟前,再靠你近一点,讨讨你的嫌!


  这世上除了妻子,居然还有个陌生人为自己这么痛苦,是建民万万料想不到的。他从小就有点晕车,所以从来也不朝车窗外头看;他的精神不太好,要说神经衰弱吧,睡眠却不像话的好,他怕万一合一会儿眼,就真睡着了,报站名也醒不来,可就坐过了站了,所以他也不大敢睡。车里的人没什么看的。大城市里的公交,没上车时是挤着上,上了车若是没找着座儿,就只能挤着站,人贴人,金鸡独立也不用担心摔倒一一虽然驾驶员把汽车开得像碰碰车。坐了几年公交,男男女女,环肥燕瘦,尽有不同的,脸上的神气却不外抱怨、忍耐、漠然三种。他懒得看他们。也没什么好听的,除了机器小姐生硬的关心。“车辆,启动,请您站稳扶好。”“下一站,某某站、有转乘某路的乘客,请往后门走。”“某某站严到了,请您带好随身物品,及时下车。”都是好话,只是以那样一种空洞的语调发出,不该停顿时顿一下,不该重读的地方狠狠地发出音来,别有一种不适,就像吃棉花糖时发现吃的是棉花。这一来,建民剩余的选择唯有一项:自个儿在脑子里放些短片。


  有时放的是纪录片,回忆回忆从前;有时是故事片,而且还是幻想类的故事片,展望一下未来。未来是个什么样儿?是像《原野》里的焦花氏心心念念期盼的,能到一个遍地都是金块子的好去处?建民连忙正了一正脸色:他不见得那么天真。他当小公务员四五年,发现了一条非同小可的真理:钱不好挣,金块子更不必提起。按说知道这道理的不止他一个,但建民总觉得他的体会要跟别人两样些。大约稍有些阅历的人都是这样矛盾,一方面觉得自己是顶可怜,够不上苦大仇深,至少也是忍辱负重,历尽沧桑;一方面又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有种隐隐的自负,只是高山流水,知音难觅。这么一分析,又感到分外比别人更可怜些。此刻建民就循着这思路想着:边上这黑黑的小家伙,顶多小我三、四岁,就透着嫩气。他知道什么叫劳苦,什么叫辛酸?他大概只知道农民伯伯顶苦,后娘打骂下的小白菜最辛酸。还一脸怒气,像谁欠了他二百钱,也不知哪儿受了点微不足道的小委屈。真青涩啊!


  建民在机关里练就了不动声色的本事,余光打量别人,别人绝对瞧不出被他打量了。建民今天有点反常,他是喜欢在脑子里放小电影的,这会儿倒破例研究起身边的小朋友来了。


  他的格外垂青显然没使人家获得精神力量,小伟已经忿忿地忘记了饥饿:他知道他自己莫名其妙,原不碍着“牙膏”什么事儿,却因此更恨“牙膏”了。气一个人又找不着气的正当理由,也难怪他怒上加怒。本来,到下午五、六点钟,只要中午不大吃大喝,总难免有点饥肠漉漉。小伟食量又大,上车前买的那根烤红肠,也只相当于春节晚会的开场歌舞,热闹一下好正式开演的。现在他足足站了三站的路,却半点也想不到饿,不过妈恐怕倒已经饿了,也说不定晚饭已经开在桌子上了。他仿佛看见每个菜盘上都盖了塑料罩子,热气凝结成水珠子,附在罩子上面。虽然不饿,不由得有些焦急起来。他想好了,晚上要同妈好好谈谈,就在饭桌上,在一种家常的氛围里,劝妈再不要胡思乱想了:她下午打电话给他,说是经人上门推销买了份保险,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受益人能拿到三万元。说到底也不是胡思乱想,不过是实际而已,可是他听了心里终究不舒服。年关岁末,也不怕不吉利。妈一向身体很好,最近有点伤风,喝了几剂“正柴胡”,觉得略好些,不是大病。饶是如此,他还是不情愿妈保这个险,受益人还填了他的名字,程小伟。他几乎能够想象她填这几个字时的表情,微笑的,同时又混杂着伤感,—边还咳一两声。填完了,搁下笔,满足地叹一口气,觉得为下一代尽了点儿做母亲的心。小伟抿了抿嘴唇,眼角有点潮。刚才那一腔躁火不知不觉退了下去。


  建民心道:坏了坏了,真是个小毛孩儿,眼看着竟像要哭起来了。他有什么好哭的,要伤心也该是我呢!建民前天同他妻子吵了架,冷战了两天,到现在还没完全解冻。他妻子同对门的小伙子多聊了些闲话,他看不下去,晚上熄灯前扔下几句言语,字字像在老陈醋里浸过了的。妻子—动怒,两人便拌了几句嘴。今天他决定打开局面。套句局长在开会时顶爱说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其实也是的,少年夫妻,总有个磨合的过程,说开了,也就罢了,怕的是沉默一一风平浪静倒许不是好事。建民上午出门时发现妻子虽然还冷冰冰的,却一早就买了不少好菜,也猜着是晚上做点好吃的,表示和解的意思。他是男人,气量可不能显得比她不如。建民估计这时候晚饭已经开在桌子上了,上头多半还盖着罩子,防着热气走掉。他下班一向准时,他妻子开饭的时间也总若合符节,他一回家就能吃上中等偏烫的晚餐,她从没让他烫得不能进口过。说起来她对他也算尽心的了。但话又说回来了,他之所以草木皆兵,还不也是为了在乎她这个人?那至少是从反面,不,是从侧面反映了他对她的重视嘛!他想起这两晚背对背的情形,身上有些发寒,想起妻子—早上见到对门的小伙子,只客气地笑笑,没打招呼,心里又有股酸酸的甜意。结婚一年多,他们这还是头一次吵架,往后得防微杜渐才是。局长常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移植到感情上,也是一样的适用。


  在一家大红门面的桂花鸭连锁店门口,车停了下来。建民在“请您带好随身物品”的折磨声中,咬紧牙关,突破人墙,下了车。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急急迈开了大步。这边小伟理所当然坐了他的位子。初一着凳,畅快得无所适从,过了一小会儿,这股惬意由局部扩散到了全身,才舒出一口气来。这时候离他家也已经不远了。


  小伟旁边站着一个少年,被左右人群压缩,不得已保持了一种类似“立正”的姿势;眉头打结,两条眉毛亲密得叫人害怕。小伟看了他一眼,正碰到那少年不满的目光。少年不好意思地侧过头去看窗外。小伟略有些幸灾乐祸地想:别以为我不知道一一你看我坐着,你也在心里不痛快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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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21-4-10 12:13 |只看该作者
      之二  过江


  中年听雨客舟中


  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晚上九点多种,长江大桥上依然热闹。夜色像兑水稀释过了,黑得不那么地道,只淡淡地笼罩着桥身。众多客车、卡车、出租车中,一辆黑色桥车快而轻捷地跑着,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男子笑着提议:“听听音乐。”


  这人四十来岁年纪,徇徇儒雅,保养得相当不错,然而头发也颇有几根灰白的了。乐声响了,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好好工作——呀好好工作”,高兴得没心没肺的。“关了吧关了吧!”男子边打手势边嚷,与他书卷味的气质不甚相符,想必同开车的男子极熟,彼此之间没有顾忌。驾驶员关掉音乐笑道:“傅先生品味越来越高了嘛!我们厂长就爱听这些,你倒比他还难伺候。”傅屿航靠在后背上说:“不是我故作清高,你放齐秦、吕方我也还爱听,就最受不得傻呵呵的歌,还傻得理直气壮的。”驾驶员挑了罗大佑的磁带插进去。傅屿航说:“这一位写歌比唱歌强,对了瞿毅,这次调资你怎么样?”


  瞿毅说:“怎么忽然想起来提这个?罗大佑和调资有关系吗?”傅屿航道:“随便问问,世上没关系的问答多了,好比有一次我问朋友‘你说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那时正是我心情低落的时候。那人一拍大腿说:‘咦,我算过了,这个月的奖金该发了呀!’还一脸无辜地看着我。两个人同样的困惑。”


  瞿毅不禁笑了,说:“这次算你有理。像我们这种国营企业,国家政策是绝对不能不跟上的。我不但调了资,调得幅度还挺大,比上一次强多了。我也知道不是我的功劳。”傅屿航道:“怎么说?”瞿毅说:“是看在厂长的面上。”傅屿航侧头望着他说:“哦?你跟厂长这么铁?你也算渐入佳境了。”瞿毅目视正前方笑道:“少来了,知道你们文化人最会咬文嚼字,入什么境,反正是个司机,不过由给科长开车混成了给厂长开车,说到底还是看人脸色的小卒子。”傅屿航笑着说道:“那可不同,就像《红楼梦》里的丫环,伏侍贾母的琥珀怎么着也比伏侍迎春的锈桔有体面。”翟毅闻言不由得笑道:“你倒会讲。我们司机之间经常互相开心,说某某是‘掌握大方向的’一一成天握着方向盘。其实我心里一清二楚,这辈子是到了顶了,只希望下一代将来能有点出息,替老子争口气。自己呢,就算了。”他今年也有四十好几了。傅屿航听他如此平静地说出这番话来,却噎了一下接不上去,过了片刻才说:“咱们不是外人,我也不想讲什么‘芝麻开花节节高,往后日子长哪’之类的客套。只是我想,你现在分了好房子,儿女都成了家立了业,夫妻俩又都没病没痛,人到这一步,依我看也就罢了。”瞿毅点头说:“这倒也是实在话。哎哟,下雪了!”


  傅屿航先前只顾聊天,没大理会外面,此时留神一看,果然是许多小雪珠子,还挺顽皮似的,“啪啪啪”往玻璃和前车盖上直蹦。到后来愈下愈密,渐渐如撒盐一般,“沙沙啦啦”,蔚为大观了。


  “我说今晚这么冷呢!”傅屿航说,“昨天忙着开会评奖,天气预报都没顾得上看。”翟毅说:“怪我怪我,干我们这一行的,对天气是顶注意了,我昨天就知道今儿晚上有雪。刚刚在家里喝酒喝忘了时辰,本来准备趁下雪之前送你过江的。”傅屿航笑道:“好几年不见,一聊起来就停不下来了。你不知道,我好久没喝得这么畅快,谈得这么放肆了。事事都由不得你啊!就拿这次评奖来说,明明晓得是个二流货色,但人家赞助商早就内定好了的,拉我们几个老家伙来,不过是充门面装幌子,以彰显本次活动有多‘严肃’。你要是来个坚持真理,不仅不会有谁佩服你特立独行,只怕还要笑话你‘羊群里跑出骆驼来了一一就只你大,你是来拿红包作摆设的,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有篇参赛作品写得真是好,我想着比什么名家,什么前辈也不差到哪儿去,结果还是昧着良心选那个二流货是特奖。会前会后也喝酒,也发言,心里可是窝囊透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吭声了。


  瞿毅一边小心开车,一边劝道:“现在风气是这样,你也不用太当回事。哪天再有不痛快了,尽管找我,哪怕打个电话来也成。我是大耳朵小嘴巴,只进不出,绝不会传给不相干的人知道。”这也是他做了多年司机训练出来的“职业道德”。傅屿航说:“除了家里,也就只有跟你还能说一说。”


  一声汽笛声遥遥传来。雪珠变成的雪片被那拖着腔的“呜一一一一”托着,四散飘扬,却不落下。车头灯的灯影里,雪花打着圈儿,呼朋引伴,泼泼洒洒,舞得古灵精怪,转得调皮热闹,倒像知道此生只能放纵这一回,便欲把晶莹剔透化为漫天的永恒。轻灵的游戏着,又是纷纷然的认真,胆怯些的雪花隐没到光圈外的阴影里,胆子大的便直扑到挡风玻璃上。车在风雪中前行,竟有些劈波斩浪的意思。


  傅屿航出神地瞧着,半天没做声。


  瞿毅轻轻问道:“在想什么?’’傅屿航说:“想啊一一说出来又怕你笑我一一在想古代的人心情不好了,还能江上听雨,亦哭亦啸;我们呢,只能车中看雪,连哭也哭不出来了。”开阔的江面上,几只小舟闪着温暖的桔黄色光芒,乍看像是黑暗中几点渔火,然而一转念间便明白那是夜行的货船的灯光。瞿毅说:“你这话真跟喜欢伤感的年青人一样。四五十岁的男人,有这个心思也没这个权利罗。”


  十点钟的长江大桥,依然热闹。扯棉拉絮的大雪中,许多车辆正来来往往,每一辆都像是活的,会走,会停,会叫,有它自己的故事,自己的心事。众多客车、卡车、出租车中,黑色轿车快而轻捷地跑着。在罗大佑的伴奏中,隐隐听见驾驶员说:“要开快些了。送你到了宾馆,我得赶回来睡觉,明天大早还要去接厂长的小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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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21-4-10 12:14 |只看该作者
      之三  出行


  练主任微闭双目,仿佛很享受这一程的颠簸,至少是消耗了渐渐隆起的小腹上,一点点的脂肪。陈建他们三个人搭成草台班子,不畏辛苦,斗了一路的牌。究竟是年轻人兴致高。刚才陈建也请他加入,他笑着回掉了。已经四十出头,论资历论地位都慢慢向德高望重靠拢,已经具备了“拒绝”的自由。想当初刚来电视台,即使困得想哭,也不敢对同事的邀请提个“不”字,更兀论领导了。小年青嘛,拿什么架子?不入乡随俗,失去了群众基础还在其次,失去领导青睐尤是第一等的大糟糕事。但是现在他觉得可以任性一下了,不必给人召之即来像个应召女郎。世上的人,小孩子的任性显得可爱,老年人的任性透着辛酸,唯有中年人的任性让人艳羡。


  活泼的陈建是刚分来的大学生,不脱校园本色,一边出牌一边便道:“练主任,这盐场可够远的,车都走了一个多钟头了。”旁边的赵明笑道:“练主任都没嫌远,你倒喊起冤来了,快了吧,顶多再半个小时。”练主任知道赵明是巧妙地向自己献媚,心想这小子倒也嘴乖,当下笑了笑说:“是快了,盐场我去过两次。你们再打两盘就该到了。”他这一方面向来比较宽容,不像有的领导,公务出车,不论多无聊,绝不容下属斗牌消遣,那未免太刻板一些。陈建笑道:“要不是盐场建成三十周年,政府下了死任务,我们也不用走这一遭了。”赵明这回也不禁附和:“就是,没事去采访他们干什么。”陈建说:“我从上海回来,感觉也没这么远,途中五花八门,可看的东西就多了。你瞧这一路上荒的!”


  陈建一提上海,练主任不知怎么,忽然记起自己儿时随父母去上海的事。那时他自然还没当上主任,但是也是有职务的了,“班长,练达”,每次投票选学生干部,最后总是这么一句。那一年升初中他考了全市第二,父母一高兴,年初五就带他去了上海。


  练达那时没大出过远门,一出去就是大都市,不由得有些头晕目眩。他看见晚上的大桥吊着一对一对拉索,衬着桥灯像巨大璀灿的金竖琴。他看见外滩上有着拱形门户的华美气派的欧式建筑,黄浦江上汽笛声声,觉得一不小心走进了电视。他看见南京路上霓虹银红翠绿,店招嫩黄暗紫,气派的家电商城,珠光宝气的丝绸商厦,密布的饭店里衣着光鲜的男子,云鬓如雾的女士,和笼罩在这一切之上的歌声笑语,覆盖在光彩与声音之上的那一份风华流丽,小小心灵里更多的倒是惶恐。然而那惶恐里有惊喜,因激动才颤栗。他从此知道了什么叫“见世面”。


  回来之后,他吃吃艾艾向邻居炫耀,父母在一边善意地取笑他的虚荣心,这高潮之后的续曲也是温馨可人。那才叫出行呢!


  车颠了一下,练主任清了清嗓子,幅度不大地伸了个懒腰。陈建他们的扑克却连垫在下面的公文包一起掉了一地。等他们收拾好了,目的地也快到了。


  练主任正在考虑那边的王场长不知接待工作做好了没有,陈建却对着路左的一丛丛芦苇抒起情来:“你们看,这些芦苇蛮诗意的,叫人想起‘古道西风瘦马’呢!”赵明在旁笑道:“你下去走两步,我们才看得见一匹瘦马呢!”身材消瘦的陈建横了赵明一眼,大约也觉得刚才的抒情在上司面前过于放肆,便不吭声了。盐场从前的芦苇比这还多,不知打几时起,只剩下这一点点缀。


  练主任略有些嫌陈建叽叽喳喳,但也不想深责。晚风中,斜阳下,芦苇微微摇晃,发出隐约可闻的“沙沙”之声,富于情感的人也许会觉得那声响含着苍凉,仿佛老人轻轻诉说多年前的旧事。一些不知名的水鸟从芦苇中飞起,掠过左边的河面消失天际。练上任的注意力不在这上头了,他发现河边有少量白色盐的结晶,白莹莹的,像春暖花开时未融的最后一点雪迹。他指给陈建、赵明和另一个不大做声的李成看。陈建本性难移,连赞好看,赵明笑说“这代表我们开始切入采访的正题一一盐了。”唯有李成仍不开口,莫测高深似的。其实他只是不爱讲话,不管工作或是打牌,他都一样的埋头苦干,只做不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多有城府。


  王场长竟是个极妥当的人,该准备的都准备了,从带路参观到陪同晚餐,滴水不漏,那份如临大敌的细致,倒像是应付什么检查团的。大约也为了荒僻的盐场,平时实在难得有人光降,一旦来了几个,就忙进忙出,待如上宾。练达这样一想,对他生出几分了怜悯。


  先拍摄的是挡水的大堤和动力抽水的扬水站,完了又拍卤池。李成找摄像机,赵明负责调度,陈建现场采访。王场厂面对百年未遇的镜头,脸色红过关羽,然而也还是强作镇定,侃侃而谈,时不时的还加上几句幽默——明显是事先背熟了的。练主任一边抽烟一边听他介绍道:“……经过有关人员的精心设计,潮起时欢呼涌进的海水,潮落时却不能顺势退出,正在徘徊着呢,已经给扬水设备强行‘请’进了送水道,直达卤池。你们看,我……我身后就是。”他说到“我”字,突然打了一下结,亏得他及时调过头去,手指卤池,不然脸上云蒸霞蔚,准要暴露无遗。他身后四块长方形池子,练主任听得不很清,仿佛是说一号池是原汁原味的海水;二号池是晒过一段日子的;三号蒸发的时间更长,含盐量更高;四号呢,拿根棍子下去搅搅,能听见积淀水底的盐发出“哗哗”之声。


  “阴雨天我们工作人员要护池密封,免得卤水稀释。就算晴天也不敢松懈,尤其是四号池,最娇贵了,达到相当浓度一定得密封起来,晒过了头有害无益。”练主任做出不胜叹服的样子笑道:“王场长是精细人,女人做月子也没这么多讲究,也亏你们有耐心。陈建你们三个看看,行行出状元,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今天可开了眼界了吧?”


  陈建听出这是敲打自己呢,忙点头笑道:“真是的,吃了二十几年的盐,哪想到也这么不容易,今天真长了见识。”赵明微笑道:“这些知识,死读书是再也学不到的。”他这话一语双关,既像说盐,又像是说人情世故。练主任心中暗笑,手下越有矛盾,越好驾驭,他是深明其理的。


  王场长又领他们走访了曝晒消毒包装诸般工序,最后来到晒盐场上,拍下了几座巨大盐堆。陈建道:“就这么晾着,下雨淋化了怎么办?”陪着王场长的生产科长旁边笑道:“一般情况下,雨水只会使盐颗粒相互粘得更紧,不但不会化,连棒子都打不碎。”练主任一笑说:“盐倒是懂事,知道团结就是力量。”其余五人都笑了,李成笑得最响最畅快,因为他是真正和同事没心结的一个。吃了饭出来,王场长与众人一一握手道别说:“欢迎再来,今天把你们耽误了。”这边几人便“一定一定”,“哪里哪里”,分别答他前半句和后半句。练主任还说:“这是宣传部非叫我们来拍黄昏海景,我说日薄西山不及如日中天,我们副台长还嗔着我多事,不然也不打扰你们晚上休息了。我倒着实跟他辩了几句。一肚子气全给了副台长了,哈哈,哈哈。”报社里人尽皆知,练主任和杨副台长是老同学加好朋友,要是照武侠小说里的说法,那是“过命的交情”。练主任谈到这个,却是为了在下属面前显示自己后台之硬,好叫他们死心塌地。王场长还只当练主任是谦虚。


  车开出不远,天已然黑了。任务完成,酒足饭饱,反而懒懒的没了精神。过了半晌,陈建方才说起小时候害红眼,他母亲在小杯子里倒上开水,搀进大把食盐,叫拿病眼堵住杯口,让盐水蒸气熏灼,一天七八次,居然就好了,说“盐这东西是神奇”。赵明似乎漫不经心地接了一句:“哦?你害过红眼病啊?”陈建冷笑道:“我倒是治好了,长大了就没再得过。你别成天在电脑前面坐着,也要注意注意用眼卫生,当心感染。”赵明不语。练主任心想陈建眼下道行浅,说到不着痕迹,远不如赵明。但陈建天生来的聪明灵透,又是正牌子出身的本科生,将来只怕比赵明要胜一筹。这赵明还不稍微识相一点,收敛收敛。


  练主任正转着念头,李成忽然笑道:“现在这个样子,我觉得倒像小时候跟同学们出去春游,也是一个老师,好多孩子,回家的时候天也是黑透了。”他半天不吭声,冷不丁说了这么几句,又是一脸笑意,几个人一时都不知如何接口。幸好他也不要人家接口,自己带笑地又想自己的童年往事去了。


  练主任被他一提,依稀记得大学时代,他也曾经跟两个同学出去旅游,不过所游既非一地,也不是由老师组织,是暑假自发跑出去玩的。那时的方针是“住最便宜的旅馆,吃中等伙食;搭最便宜的汽车,去最好玩的地方”。练主任努力回忆当时情形,一小片一小片,大约也凑成一个完整:他们在盘门领略明丽优雅,乘着画舫听船娘唱《十二月花名》;在拙政园感受疏朗淡泊,清冷寒肃;在虎丘看试剑石,观庙会;西湖十景游了六个,三潭印月尤其美妙;在灵隐寺里礼佛,飞来峰险奇怪幽,却与柔媚婉转的江南风物颇异其趣。本来已经是要回来的了,练达却又闹着想去扬州。那两个同学都比他大,素来只知道爱护幼小,不深究孔融让梨,于是又去扬州。


  在步移景异的瘦西湖泛舟,听乾隆下江南的故事,讲到盐商弄鬼,“凡鱼岂敢朝天子,皇帝金钩只钓龙”时,练达笑得辱没了他的名字,哪有半些儿“老成练达”的风范?五亭桥与乌龟岛却是另两个同学的最爱。出瘦西湖不远就是大明寺,“远山来与此堂平”,平山堂因此著称。他们拜菩萨拜得比在灵隐寺里更虔诚三分,一个姓朱的同学还说:“只怕杭州的佛爷要吃醋了”。当晚三人去买柚子,摊主开价太高,一个姓杨的同学坚决不肯,提议到别家看看,在另一处买到了便宜的。练达提议:“我们还从刚才那个卖得贵的摊子走,提着柚子气气他。没了他张屠夫,就吃带毛猪了?”那摊主看他们拿着柚子大摇大摆招摇而过,果然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三人忍着走出几步,终于哈哈大笑。第二天原打算玩“个园”的,搭人力车到门口时忽然心疼起来,这一趟花钱太多,回去已经不好交待了。犹豫的结果是姓杨的同学说:“算了吧,瞧瞧风景区简介,知道‘月映竹成千个字’就行了。”姓朱的也同意,练达只好点了点头。三个人默默往回走,只走出几百米远近,就碰上一辆人力车,正是之前送他们来的那一辆。车夫奇怪他们这么神速就玩了景点,直盯着他们看。三人绕道而行,窘得面红耳赤。以后大家一提“月映竹成千个字”就发笑,偏是姓杨的同学还老拿来打趣。到他渐渐地不大提起时,已做了练主任的上司,也就是如今的杨副台长。


  “好了,进城区了!”赵明喜道。陈建望了他一眼说:“原来你也想早回去啊,我还当就我一个人觉悟不高呢!”给他俩这一搅,练主任倒回过神来了。他觉得自己今天有点失常,虽还不致失态,但老回忆从前,仿佛对自己也不大好交待似的。回了家可得调整一下状态,还要赶着整理好自己的材料以备评职称用。杨副台长暗示过他这是一次机会。


  一对一对路灯把他们引入城市中心,灯光透过玻璃不时扫过他们的脸,使每个人看起来都有些奇怪。明明暗暗中,各人沉寂下来,从身子到心。李成轻轻说了句:“唉,又是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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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21-4-10 21:21 |只看该作者
打卡。忙一会儿。
明天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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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21-4-11 09:34 |只看该作者
泼雷 发表于 2021-4-10 21:21
打卡。忙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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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21-4-11 16:13 |只看该作者
一个汽车,三个故事,众多社会众生相,妙笔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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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21-4-11 16:44 |只看该作者
薏苡 发表于 2021-4-11 16:13
一个汽车,三个故事,众多社会众生相,妙笔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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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发表于 2021-4-11 22:05 |只看该作者
非常深刻又灵动,三篇三个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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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发表于 2021-4-11 22:45 |只看该作者
浅泠 发表于 2021-4-11 22:05
非常深刻又灵动,三篇三个角度!

谢谢浅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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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发表于 2021-4-12 05:34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男的还羡慕别的男人白,这个心理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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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发表于 2021-4-12 05:35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晨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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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发表于 2021-4-12 17:33 |只看该作者
南狼坨子 发表于 2021-4-12 05:34
男的还羡慕别的男人白,这个心理有意思。

会羡慕的,而且还会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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