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跳梁老丑 于 2025-5-17 20:28 编辑
食堂总会有一盆鸡蛋汤,几个月不曾换过花样。我是喜新厌旧的人,加上现在的鸡蛋总透着股腥气,据说是喂饲料的鸡下的,甚至还有人造蛋。很恼火,忍不住便对师傅发牢骚说,能不能不要每天喝坏蛋汤啊,咱其实已经够坏的了。
那人对我的调戏很生气,你这是人心不满百,当了皇帝想外国。想想过去,过年都不一定喝得上我这坏蛋汤呢!
我哑然。不仅因为他的生气,更因为他说的确是事实,叫我无从驳起。于是勾起关于鸡鸡和鸡蛋的回忆。
记忆中家里总是养着鸡的。那时条件艰苦,一只鸡相当于一个私人储蓄所,一年四季的油盐要靠慢慢攒了蛋去换来。为了防止与别家搞混,各家的鸡身上都打了不同颜色的油漆。有的点在腿上,有的点在翅膀上,还有的在肚皮或屁股上。要长到一定大了自己能够回家,才可以不继续做那彩色的记号。城里人认为农村人给鸡化妆是种不被贫困影响的可贵的浪漫情怀,但他们没有看见为一只子鸡的失踪,脱了裤子绕村而行大骂三圈的粗犷行为艺术。一切丑陋源于贫困。
有一种职业现在几乎已经绝迹:贩子鸡。记忆中的每年春天,会有人用巨大的浅篾框一层层码着,装着毛绒绒的子鸡沿村叫卖。说蚊子飞过就知道公母那是吹牛,有经验的大婶老太们能分辨子鸡的性别却是不争的事实。这对于每个家庭都很重要:我们买子鸡是为了养大生蛋,而那时候的公鸡们还没有学会如何去生可以包治百病的仙蛋。
经验主义也不完全精确。偶有买到少量公鸡的,就绝不能任他发育健全性欲充沛——这会影响他长肉。于是又诞生了一个新的职业:劁公鸡。存天理灭鸡欲,仅仅为了填饱肚子——吃饱是最大的天理。它没有国学家们所赋予的那么多伟大意义。
可见生而为鸡,确实是件很不幸的事。一家团圆天伦之乐自是不消梦得,母鸡日日生蛋供人享用,公鸡未及发育完全就被喀嚓一刀抠去命根,从此变成东方不叫。
养得好的鸡每天能坚持生一个蛋。这足以让她成为家禽界的明星,获得一个长得拗口的专用艺名。每晚收埘,主人都会重点查看“屁眼外翻的杂毛母鸡”归家没有。偶有失踪,全家要打了手电满村子搜索召唤。即使出现非正常的意外伤亡事故,明星母鸡也不会被草草放弃拔毛吃掉——主人会伤心万分地用脸盆反盖了她放在地上,用木棍敲木鱼样边敲边念叨:救救活,救救活,今天活,明天死……主人希望出现奇迹,全不知旁边藏了喜悦口水暗滴的孩子们也在心里念叨:救不活,救不活,今天死,明天吃……
我们家曾有一只养了两年多的明星母鸡,母亲对她的偏爱在某些地方甚至超过了我们四个孩子。当然,明星母鸡有骄傲和被宠的资格:她吃的是草虫生的是蛋,而我们吃的是杂粮拉的却仅仅是屎。
明星的一个重要功能就是让普通人吃苦。人如此,鸡亦如是。为寻找这只明星母鸡,我不记得自己多少次被黄荆树桩刺破脚,被流窜的野狗咬破裤子。最尴尬的那次,还是为寻她失足,掉进路边的茅厕装了满口袋的大粪爬起来,在池塘冰冷的秋水中流着泪洗衣服洗澡。
明星母鸡还有一个癖好:她喜欢流窜生蛋。她的蛋很规则,全家没人不认得。只要鸡窝里哪天没看见她的成果,母亲便要发动我们在房前屋后的草垛、柴堆、垃圾堆等任何局部地区有柔软平地的地方寻找。找蛋是件很麻烦的事儿,我不知道她究竟是想保全自己的孩子而与我们打着游击,还是仅仅因为成名受宠惯出来的坏脾气。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这只明星母鸡终于在落户我家的第三年走上下坡路。老天保佑,不是我诅咒的结果。我绝不会因为厌恶一个坏脾气的母鸡去挨妈妈的揍,她的藤条比母鸡对我具有更大的伤害能力。
这年春天,明星母鸡的嗓门变得比过去更加嘹亮,生蛋也不四处流窜了。在她专用的蛋窝里,还配有一块装过尿素的化纤布。但待遇的提高换来的却是产量的下降,她生的蛋越来越少。每天中午,她在窝里骄傲优雅地蹲几分钟——也许十几分钟——之后,趾高气扬地站起来,把脖子翘得比天还要高,个个大!个个大!个个大!狂叫一阵。一振翅飞过天井,搅起满天的灰尘,在阳光的照耀下形成一根巨大的柱子。
母亲会顺手奖励一把瘪谷给她,然后叫我去收蛋。有时是蛋,有时却是空的。母亲很忧伤,说这只鸡老了,开始生气了。后来,明星母鸡仍然每天都会表演个个大的热烈独唱,可是生蛋越来越少,生气的时候越来越多。我想,她大概是要改行当歌唱家了。
我们很感激她对家庭经济所作的巨大贡献,并不因为她的大嗓门爱生气而淡薄了对她的照顾。铺着化纤布的蛋窝还是她的,每天晚上的集合清点也还是先找她。但她已经成了一只每天生气的母鸡,并且日渐憔悴下去。她每天生气生得得意洋洋,全然不顾我们沉甸甸的莫名忧伤。
暑假来了,我的腿上开始长疮,红肿之处艳如桃花。每天傍晚,我会在夕阳下用从破棉衣里抽出的烂絮擦拭脓血。有一天,我把伤口清理干净躺在竹床上看书,突然感到一阵剧痛。从竹床上跳起来,我看见腿上的伤口被那只屁眼外翻的杂毛明星母鸡啄得鲜血淋漓。顺手抄起棍子,恶狠狠地对着她的脑袋挥了过去。
明星母鸡来不及尖叫就摔倒在地,以脑袋为轴心舞着翅膀胡乱扑腾,又搅起漫天灰尘。然后停了下来,身体软下去,躺在地上,从屁眼里标出一堆稀薄的秽物。一代明星,以如此难看的方式和场景结束了。
吃饭的时候,母亲夹给我一个精致小巧的鸡蛋。母亲说,你看那鸡,肚子里还有没长好的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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