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竹林吹箫 于 2010-3-13 01:48 编辑
岱山,东北边陲逶迤连绵的长白山脉中普普通通的一峰,山高1048米。山上长满了柞树椴树松树榆树楸树梨树以及许多不知名的树木。放眼望去,照例是春日满目苍翠,夏季浓雾笼罩,秋天层林尽染,冬日白雪皑皑,没什么特别。只因峰顶建有共和国一个哨所,驻扎着几十号自称岱山人的平平凡凡的边防军人,才有了许多平平淡淡的故事。特记一二,只为许多个傍晚,我在温馨的家中和妻子女儿共享天伦之乐时,那几十张熟悉的陌生的面孔一直在我眼前游动,甚至反复走进我的梦境,只为我也有六年山龄。
一
程兄是他们中的一员。
程兄是位山西籍老兵。方脸短眉阔口,而色黝黑,粗短身材,立在那里,极像岱山中随处可见被雷火劈断熏黑的半截树桩。我上山当排长时他已有八年山龄。(岱山为把在山上当兵时间称为山龄)程兄是我送给他的尊称并很快得到大家的认可并延伸下来。他给我最初印象是“放风”时总是慢半拍。
岱山哨所距城56公里。按惯例每人每月有一次进城邮信、理发、洗澡、买些零零啐啐日用品的机会,俗称“放风”,其中绝无贬意,习惯叫法而已。
每次放风,轮到的人自然喜笑颜开。早早开始武装自己,一改平日的邋遢散漫,换上洗耳恭听得干干净净的军装,蹬着涮得女白的黄胶鞋,三三两两地立在操场上等着。带车排长高亢的声音如节日的唢呐回荡在一千米的营区:“放风喽!动作快些!”于是等车的人便急忙翻上那辆老解放,站在车上痴迷地望着山下,只盼着早些去亲近一下远久违了的红尘看一眼熙熙攘攘的人群也是一种幸福。可每次只要有程兄,至少要让车上的人多等五分钟直到满脸络肋胡子的连长不耐烦地告诉司机开车。马达声一响,程兄就会拎着裤带或系着扣子慌慌张张地跑出来。“等等我!”浓重的山西方言随风飘好远,好像是围棋中的定势,无一次例外。事隔多年我只要想起他,首先想起的还是这个情景,而且总觉得空气中飘浮着一种淡淡的醋香。
二
让弟兄们羡慕不已嫉妒不已的是在程兄的家乡有位姑娘爱上了这位其貌不扬的大兵。据称是位售货员,从照片上看面目清秀气质颇佳,又有个好名字:刘薇,每月都有几封贴着花花绿绿的邮票,散发着女人特有的淡淡的馨香的信由通信员交到程兄手里。可恨的是程对此颇为淡然。
我上山后有一次通信员一定要他请客才交信。他只说了句:“那你就留着吧。”若无其事地走开了。偏偏通信员又给忘了。三天后的傍晚,通信员胆颤心惊地敲响了紧挨着储藏室程兄的房间时,程兄正坐在桌前看那本《许国璋英语讲座》。通信员满脸堆笑地把信交给程兄,左一个老班长,右一个老班长,还把自己骂了狗血喷头。程兄倒笑了,“没事”。他接过信随手扔在床上,又接着看书。后来通信员气急败坏地和我说起此事。“我算服了,排长,真他妈是好汉无好妻,赖汉占花枝”。
“别胡说,”我不动声色。想着其他弟兄盼信盼得心绪不宁抓耳挠腮的情形,内心里也感叹不已。
据通信员说,程兄回信也不多,一个月最多一封信,极薄。
过了一段时间,有天晚上我正和连长在他房音侃大山,正说起歌星走穴的事,电话铃响了,连长伸手拿电话时还转头和我说:“我不信唱一支歌就挣一千元,瞎侃。”
接过电话听了两句连长就变了脸色,“我知道了。”连长闷声说。放下电话大叫:“通信员,叫程兄跑步来连部!”
平常极少看到连长发火,我没敢问什么。
不到三分钟,门外响起程兄的声音。
“报告!”
“进来!”
程兄推门进来,站得笔直。
“连长,你叫我?”
“程兄,你告诉我你有什么了不起?摆什么臭架子?两个月不给刘薇去信,害得她来电报问?电报送到团部,军务股问我你去了那儿?还以为你失踪了,你这段时间忙什么去了?告诉我!你这段日子想什么事?啊?咱们大兵还能给人家什么?写封信还困难?”
连长怒吼。
“我还以为什么事呢,值得你发火。”
程兄倒是不以为然,小声嘟囔着。
“什么事?我真不明白!我要是刘薇干脆不理你!我命令你,今晚给他写信道歉,明天一起床就走,下山搭车进城发报!怎么说你自个寻思,你可以走了”
“是!”程兄不情愿地回答,敬礼转身走了。
我跟了出去。
“别怪连长,你也太过分。”我说。
“这刘薇也是,没见到信你就等着呗,来什么电报!”
程兄答非所问。
三
转眼到了秋天。本地的电视新闻一连几天播放着苹果梨丰收的情景。苹果梨是这儿有名的特产,大小形状和苹果差不多,颜色也是红绿相间,但汁多味甜。连长告诉我又能分苹果梨了。我有解。
“地方每年都‘慰问’,团里也会买一些。对了你那位程兄吃起苹果梨来简直不要命,一次吃过五斤!”
连长补充道。
果然,过了几天团里派车送上山来一车,每人一竹筐,60斤左历。于是那些天走到哪个房间墙角都是一堆梨皮,咔哧的吃梨声音持续了好久连山里的耗子也跟着大饱口福。可恶的是耗子没那么规矩,东一个,西一个咬得满是小小的齿痕,每天早上我都要忍痛拣出十几个苹果梨倒出去。我找连长请教打耗子的绝招。
“绝招是有,不过不是打耗子的,山里的耗子你没法斩尽杀绝,再说这营房,60年的老爷了,风吹雾浸风打耗子挖,哪都是地道。你也别费那个心思。我每天吃梨都孝敬它们几个,放在地上,第二天连皮都不见,它还真不动筐里的。”
连长狡黠地笑了。
我试过,果如连长所言。想了许久也不明白。
不知为什么我倒一直没有发现程兄吃过梨,几次借故去去他房间,连筐也没发现。
那天终于忍不住问他。
“吃完了。”程兄的脸一下子红了。事后我和连长说,咱们程兄真是吃梨冠军,60斤梨用了一周就消灭了。
“就是嘛,我说过那小子就喜欢那玩意儿。”
连长一脸得意。
天渐渐冷了,好像只有几天时间山风就把昨天还五彩斑斓的树叶剥了个精光,只留下枯骨一般的枝杈无言地指向蓝蓝的苍穹。几只乌鸦伸展着黑缎一样的羽翼在山谷间静静地滑翔。片刻,又远远地落在树上缩着身子哀鸣。它好像知道,漫长的冬季要来了。
下第一场雪时,我看过日历:10月24日。内地姑娘们是穿毛裙的季节。
连长告诉我,对岱山人来说,冬天意味着单调,寂寞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除了正常的观通消值班边境巡逻,训练外更多的时间就要蜷缩在房间里用香烟打发漫长的时间了。每年冬天至少要有两个月大雪封山,道路不通。连报纸书信也不能及时看到,信和报纸只能到团部。许多人用电话传信,包括恋人、妻子的来信。外面的人难以想象。我就传过。“你也会有这个机会的。”连长苦笑着说。
临近春节了,又有一个多月没通车了,山上的雪已近膝深。吃过早饭,我看了看天漫天纷飞的大雪,又回到房间里看雷马克的《凯旋门》,正看到雷维克给玛朵·琼恩讲浪花的故事,心情自然有些压抑。远远传来连长的声音。
“张排长,程兄的刘薇来了!”话音未落,连长已走进了我的房间。
“怎么回事,没听程兄说过啊?”
“唉!一句话也说不清。昨晚人就到了团部了马上就派车送过来,我已让程兄下
山接去了。咱们快帮他准备准备。”连长拉着我向程兄房间走去。
按山上惯例,一般家属来队都安排在自己的房间,同屋的人搬出去到别的房间挤一挤。所谓收拾也就是两张单人床一并换上床单,把房间收拾得利索一下就行。山上房子虽然条件差,但房间多,基本上是两个人一个房间,程兄的同屋战士已回家休假了,倒是没有搬不搬的问题。
可这是对象来队!连长挠挠头,“床不动,别的收拾一下,程兄住在你房间吧。”我点了点头。
说着已到了程兄的门口。推开房间,我和连长吃了一惊。
12平方米的小房间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窗台上还放着用广口罐头瓶生着的一丛金达莱,花苞已有小豆粒大小,陷约绽出一点粉色。左右两张单人床也铺得平平展展,绿军被叠得整整齐齐,有棱有角,山上少有的“豆腐块”。左侧他的那张床头摆着一摞衣物。我走过去一看,有一条白色军用床单,白色的确良被罩,杏黄色的枕巾。都是全新的,我看着床上那条中间补了一块长长补丁的床单,许久说不出话来。
“这小子,有准备啊!”连长指了指桌子,桌子上还摆了几瓶化妆品。
“真不知道他啥时候买的,唉,这个程兄。”
连长自言自语。
我和连长默默地换上新被罩,新床单,新枕巾,连长娴熟地再把被罩叠成豆腐块,再轻轻地退出去。
回到连部。我和连长点上烟对着吸,谁也不说话,直到一支烟吸完,连长扔掉烟头说:“张排长,咱俩下山迎迎去吧,这鬼天气!”
“应该。”我返身回屋取了皮棉帽、皮手套,和连长向山下走去。
路上连长告诉我。他家属第一次来队时也是大雪封山,他写信给好家中说过这儿的情况,可好偏要来看看。“嫁给咱当兵的尽是些犟主儿。”连长自嘲地笑了。
“那次也是团里派车送到山下,司机试了几次还是上不来。没办法我和她一直走了4个多小时才回到山上。一看见营房,她就哭了。一边哭一边和我说,你们一年年就住这……”。
说到这,连长的声音也是黯哑的。
“唉,咱们当兵的……”
我也无言。默默看着山下远远的村落,又和连长点燃了两支烟,继续向山下走去。
那天接到程兄和刘薇回到山上时,已是下午一点多了。
刘薇果然很漂亮。身穿一套红色羽绒服,在白色雪原映衬下更显得分外俏丽,就是一说话也和程兄一样,很浓的“山西普通话“。我打趣说她一说话就有一股小米陈醋的醋香。她笑了,笑得十分灿烂。
路上刘薇告诉我们,她只告诉过程兄想来看看,想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可差一点走失了,幸亏在汽车站问路问的是我们团里的周干事。
程兄只是憨憨的笑,掩饰不住满脸的笑容。
看见营房时,战士们早已等候在这那里,跑过来前呼后拥地把我们接进去。
到了程兄的门口,我和连长会意地对视了一下。“请吧!”连长一指门。
刘薇推开门就怔在那里,目光缓缓地在房间转了一圈,用感激的目光看关我们。没等她开口,连长急忙说:“别看我们。刘薇,你这个突然袭击没打倒程兄,打得我们可狼狈了,这是程兄为你准备的。程兄,程兄呢?”
“来了!”随着声音,程兄抱着一大竹筐从储藏室走出来。几个战士急忙上前前帮他把筐抬进屋里。
程兄抬起手臂擦擦额头上的汗,神色忸怩。“大家吃梨,我和她吹过咱这儿的苹果梨的。”说着打开筐盖。
满满一筐梨,是一个个用报纸包过的。程兄抓起一些放在桌子上,剥开报纸就傻眼了,鸡蛋大小红绿相间的苹果梨已萎缩得如核桃大小,没有一点光泽,表皮皱得如风干核桃皮一样。他抓起一个咬了一口又很快吐了出来。
“没水分了,又怕冻,又怕烂,还怕这山里的耗子,我放在储藏室用绳子把筐吊起来没想到干成这样……”。
程兄看着刘薇和我们,满脸歉意。
大家默默地看着她。
刘薇慢慢走过来,拿起一梨端详着,轻轻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着。
“好吃,真是好吃。这是我平生吃过最好吃的水果,你这傻瓜……”
刘薇呜咽着说,泪流满面。
一时我心里堵得难受,转身走出了房间来到操场。雪停子,没有一丝风。
几只不知名的小鸟在操场边的地方蹒跚地走着,不时停下来啄食着什么。煦暖的阳光辉映着它们五采斑斓的羽,背景是厚雪覆盖着的村落,像一个童话世界。宁静平和的气氛又像一个久违的梦境……
“天晴了。”
连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的身后。
“天晴了。”
我喃喃地说。
后记
一年后程兄退伍回山西。费了不少周折安排在郊区的粮店上班。同年和刘薇结婚,还给我们寄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程兄憨憨地笑着,很幸福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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