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7
前进巷这幢楼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应该还算可以。住在这幢楼里的不是中学校长，就是工会主席，还有像我老爸这种党支部书记，但最多的好像还是工程师。像303和302都算是老工程师，403也是如假包换的工程师，另外还有六楼的朱工。当然啦，六楼的朱工，那是我听我老妈当面这么喊他，不当面的时候，不光是我老妈，大家都喊他“猪崽子”。这可能说明朱工这个所谓工程师身份的含金量有限，他应该是包工头的出身。包工头做大做强到一定的阶段，他就从猪崽子摇身一变成了朱工。
不过我今天并不想谈从猪崽子变成的朱工，我想说的是302的付老工程师付汉山老先生家。虽然302的付和303的陈都是老工程师，但气质风格完全不一样。我前面说过，陈老工程师那是像民国才子似的温润如玉，他和夫人相依相携的样子也让我想起钱钟书先生和杨绛先生。而付老工程师不是这样的，他虽然不像二楼的屠老毛那样打赤膊穿大裆短裤，但不管是夏天穿衬衫还是春秋天穿羊毛开衫，他都喜欢敞着怀——穿衬衫敞着怀露出前胸简直比打赤膊还要让人不容易接受些。然后付老工程师还穿老北京布鞋（穿着这种鞋脚应该感到特别舒适，我老爸也爱穿这鞋），又爱抽烟。随便和谁在哪儿一靠一站，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响着，手里却伸出去接别人敬的烟，对着吞云吐雾一顿，然后还要扯几句：“下昼一起打牌啵？你叫人到我屋里来……”就咳起来，“咳咳咳——”用力吐出一口大痰，然后踏上一只穿老北京布鞋的脚，把刚吐的那口痰蹭开——是不是很恶心？
当时，在302住着付老工程师和他夫人付师母，还有他儿子付滴滴。我记得还是我读三年级还是四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爸妈头靠头凑在一起嘀咕了半天，然后带着我去付老工程师家。虽然只是同一个楼道往下两层，但那时候我能感觉出我父母那次登门的隆重感和紧张感，带着我大概是想缓和紧张的吧？
付老工程师家的门并没有关拢，只是虚掩着。但我老爸却哈着腰，在那虚掩的门上极有礼貌地敲了“笃笃笃”三下。我们站在门口都能听见门里面的人呼哧呼哧扯风箱一样的呼吸声，但却没有人来把门打开或直接喊我们进去。我老爸极有耐心地又“笃笃笃”敲了三下，还是没反应。我抓住他家大门的把手，想直接推门进去，我老爸用严厉的眼神阻止了我。我感觉出了付老工程师家大门的把手黏糊糊的，像沾了鼻涕一样。又等了一会，我终于没忍住，我把小手拍在他家门上，“嘭嘭嘭”拍了三下。里面这下立刻响起一条沙哑的老喉咙：“系哪个嘛？嗯嗯嗯……门又冇关，进来嘛……嗯嗯嗯”我老爸老妈才故作拘谨地推门哈腰进入。
“嗯嗯嗯，是哪个嘛……”来人开了门，把头凑近把眼凑近看我们，迎面扑来一股老人味，终于看清，声音就高起来，“啊呀，是陈书记……嗯嗯嗯，老付……嗯嗯嗯，恁快出来嗯嗯嗯……”说话的人是付师母，她一边招呼我们，一边喊付老工程师。
付师母是独眼龙。左边眼睛位置是一个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窝，右边这只眼好像还是高度近视。刚搬来就听说她身体很不好，有很严重的气逼，随时随地要是有一口气没接上来，人就要放下吃饭的筷子走路的。所以她每说一句话都好像十分吃力，而且身不由己会从胸腔里发出那种“嗯嗯嗯——”类似蜜蜂叫的声音。
“*杰恁到我房里来哇事。”付老工程师应该是嘴里叼着烟，有点口齿不清。他在房间里屁股都没挪一下，但我老爸连忙哈着腰钻进他的房间——说实话我真是不喜欢看见我老爸哈着腰的样子，他不是一个喜欢哈腰的人，他不由自主地哈腰总是有原因的吧？我老妈就带着我在付老工程师的厅里等着。我老妈牵着我的手，站在人家厅里正中央的位置，既不靠墙，更不随便在哪张椅子上坐下来。付师母连呼带喘招呼我老妈和我坐，我老妈都不肯坐，她嘻笑地客气地说：“一日坐到夜腰都要坐断哦——我们不坐咯付师母你不要忙，你自己坐倒歇下……”事后我老妈对我说，“你没看到他家里四拉里都是乌七八糟墨乌漆糙的，门敲上去都粘手，凳子还坐得下去？”但当时，好客的付师母根本没发觉这点，她一边“嗯嗯嗯”连呼带喘地做小蜜蜂叫，一边把我按在一张果然是黏糊糊的凳子上，还往我手里塞了一个同样有点黏糊糊的红苹果，“嗯嗯嗯，凤凤哦……吃个苹果嗯嗯嗯……”我其实是想吃那个有点黏糊糊的苹果的，我好想不是那么介意。但我从小就善于观察我老妈的表情。我拿着苹果将咬未咬时，正好看到了我老妈脸上极力掩雷霆万钧于不露声色当中，我只好把那苹果在手里倒过来倒过去，不敢送到嘴里去啃。
一缕浓烈的烟味伴随着我老爸哈腰的身影一起飘了出来。“谢谢，谢谢付工……”我老爸低声而虔诚地说。
“啊冇有事……”付老工程师接了半句，又“咳咳咳”咳起来，然后“噗”一声是一口浓痰落地的声音，然后一只脚踏上去，“嗤嗤嗤”来回蹭擦几下——那可是在他房间里。
我老妈牵着我燕子一样迫不及待地蹿出付老工程师的家门。
“事办成了啵？”我老妈一边上楼一边沉着脸问我老爸。
“付工答应的。应该问题不大。”我老爸有点喜形于色。
“我哇得叫你自己下来，付工又不难哇事……非要叫我们一起来，他家里几腌臜哟……”
“你管别人家里腌臜干净做么的？你就是扫兴，人家都说女人如水，上善若水，我还不是希望办事成功概率大些……”我老爸唠叨了一堆，也不是平时的风格，有些语无伦次的。
一回家我老妈就要拿我手里的苹果丢掉。我坚决不肯。我飞快地去洗了手也洗了苹果，但我老妈还是说：“你晓得啵，气逼就是痨病，你晓得这苹果上多少细菌啵？”我懒得理她，屁股一扭给她个后脑勺，然后对着苹果猛咬一口。
后来，在我按照身体算已经成年按照心智算却依然天真弱智的那个特殊年龄段，我和302的付师母以及她儿子付滴滴都分别上过同一张麻将桌打牌。景德镇几乎家家户户都打麻将，不会打麻将的人简直就像傻瓜二百五一样讨人嫌。很不幸，我那时候就是一只不会打麻将只晓得看书的傻瓜二百五。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竭尽全力学习景德镇麻将，什么二五八万，一四七条，三六九筒，十三烂十四幺，七对七字全，不求人全求人……我那时候像得了病一样非常渴望融入到那种麻将氛围里去。由于我天性……不说高傲吧，我们就说由于我天性内向，所以其实我和邻居关系都不太熟悉的，所以我初学麻将连麻将搭子都找不到。我也站在小炮的老婆或者小毛的老婆她们的麻将桌前观战过一两次。我原指望她们会主动叫我，但是没有，人家都不怎么搭理我——很多年以后我才会反思，我并不是那种让人觉得可以随便搭理的人，就像后来她们解释的那样：“天哪，你都不主动和我们哇事，我们啷个好意思和你这样的读书人哇事哦？”凡事都有矫枉过正，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混入了老倌老妈头一流的麻将桌。
那时候，我和四栋202的曹老妈头（已故），和五栋四单元的老戴（已故），和四栋607的香莲姨（已故），和我家楼下付老工程师的夫人付师母（已故）——都同桌打过麻将。我只主动流露过一次想和他们一起玩的意思，她们就飞快地接纳了我。以至于我老妈看见我要么坐在曹老妈头家的阳台上，要么坐在付老工程师家墨乌漆糙的厅里——反正包总是坐在一堆老倌老妈头中间搓麻将，她就非常不愉快，她一度怀疑我脑壳坏了。其实现在回过头去看，好像是有一点的。
付师母打麻将的时候也是一直要“嗯嗯嗯”地做小蜜蜂叫的，有时候还要站起来扯气。我最初当然是有些惊慌，但后来也就很快适应了。每次我和付师母玩完麻将回来，我老妈都要唠叨半天：“她那样气逼的人，对着你嗯嗯嗯地哈气，你不怕细菌传过来？”又说，“要是突然有一天她就嗯嗯嗯倒在了麻将桌上，看你吓不吓死？”我晚上躺在床上回想我老妈这些话，也有些觉得骇怕的，就握紧拳头捶一捶床板：下次不和他们搓的，搓麻将一点都不好玩。
可就在我下定决心不搓之后没几天，付师母就在她家阳台上扯着气喊我：“凤凤哦……嗯嗯嗯……下来嗯嗯嗯……到我屋里……嗯嗯嗯……”我装不听见，她的小蜜蜂真是叫得越来越勤了，多累呀！但付师母还是不罢休，竟然派她儿子付滴滴上来敲门。
我一开门，付滴滴就憨声憨气地说：“凤凤啊，赶快哦，我姆妈那里三缺一等你呢……”我老妈又好气又好笑，不做声看着我。
我抹不开面子，只好去了。
结果就是那天，付师母喊我到她家搓麻将的那次，付师母气逼得特别厉害，几次三番停下来去扯气倒气，样子的确蛮吓人。我和其他几个老人都说今天算了吧。我那天特别倒霉，五毛一卡的竟然输了六十多块。但付师母不肯的，嗯嗯嗯地边喘边解释，大意是我把你们喊来，中途结束我怎么好意思？后来付师母实在撑不住就让她儿子付滴滴来挑了两把土，她到一边去惊天动地换气。结果付滴滴喜滋滋地上来连续闹胡了两把，使我对邻居传言付滴滴是弱智脑膜炎有了新的认识。
我那天到结束的时候一共输了七十多块，五毛的，简直衰昏。付师母如此艰辛折腾一下午，竟然是一吃三赢了一百多。她呼哧呼哧喘着说话，让其他两个人先走，留下我帮她儿子付滴滴收麻将。我心里好有气，又不知如何拒绝。我只好帮着付滴滴把麻将一只只往一个袋子里装。付师母就在这时候把七十多块还给我。我坚决不要，愿赌服输的道理我还是懂得。
“凤凤，你拿到。难为你不嫌弃陪我老太婆打牌，我哪里还好意思赢你的钱？你都还没做事呢。我听你姆妈说你马上到上海去读书了，你是聪明女崽子，以后就好好读书，表打麻将的。”付师母说这段话一点都不嗯嗯嗯做小蜜蜂叫了，十分奇怪。
然后付滴滴就在边上说，“嗯，聪明人不要打麻将，我脑膜炎可以打。”
付师母又说：“鬼跟你个脑膜炎打。”笑着把钱塞还给了我。
付师母就在那天晚上走了。事后人们议论说那天下午她扯了一下午气，但到麻将结束就突然不扯了。夜饭还吃了两碗，夜里洗了一个干干净净的澡，倒头睡下去不久还打了呼噜（付工程师说的）。哪里晓得天光不见人醒，去推她，就发现人都冷了硬了。
我老妈叫我把付师母还给我的七十多块钱全部买了吊唁品，我老妈又加了一笔进去。从那以后，我果然也不再打麻将了。
啼妃 2021年4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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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8-27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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