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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混混 于 2010-12-24 18:41 编辑
1
初秋夜,月淡,风轻,云稀。一衣着光鲜之年轻女子独行于乡间小路,脚步踉跄,呜呜咽咽,丢魂似的游荡出一座庄园,茫然向旷野处行进。至一河上木桥中央停下,四顾瘦树白草,朦胧恍惚,入耳虫鸣狗吠,飘渺哀怨。抬眼见弯月渐隐于云团,长叹一声:苍天闭眼,命该如此,罢了,罢了。说完,纵身跳下。
桥板下陡然伸出一手,很准确地抓住她衣领,无奈衣薄人重,嗤啦一声,衣衫扯裂,下坠之势稍减,但依旧沉降不停,眼看就要没进水里。只听一人大吼一声,闪电般飞下一黑绳,捆住她的腰部,将她硬生生拉住。女子惊叫声未止,人已被提至桥板下,一人瓮声瓮气的冷笑道:要死死别处,别扰我清静。
待女子坐稳于桥下横木,调匀呼吸,始睁眼细看,隐约见一黑衣男子斜靠在桥下粗木密集处,正把玩救她的那根黑绳。骇然竟是他的发辫,长过丈,粗如鹅卵,想来自出娘胎都未成剪过。
男子身材中等,略瘦,五官阴暗难辨,唯双目飘忽放光,异于常人。女子用破衣掩胸叹息说:原来你是走夜的,难怪藏身在此。男子一惊:你怎知道?莫非同行?又自笑道:如是同行,又怎会轻生,该是有渊源吧?女子道:当年父亲就从此道,可惜遭人暗算,被一富贵人家家丁活活打死。母亲又早逝,我举目无亲,才来此地投奔舅父。没想到舅父贪财,五年前将我卖给前庄赵老爷做小。见我至今未有身孕,又听信谗言,诬陷我盗他宝贝玉佛,赶我出门,这才沦落至此。男子淡然笑笑道:举人老爷饱读诗书,当为明理之人,捉奸捉双,无凭无据,怎会如此信口雌黄?!想来你也定有过错。女子道:他斗大字难识一箩,功名纯粹用钱财购得。昨天发现玉佛丢失,举家搜查,结果于我枕下寻到,明知有人嫁祸,可又有何用?无奈我苦苦哀求一天,老爷终究未能动心,将我赶出,唯叹命苦,才欲了此残生。男子笑道:老爷身份,自不会如此下作,看来府上你另有仇敌。女子沉思片刻,恍然道:分明二房无疑。男子问:何以见得。女子道:月前在后院墙角,偶见她与一陌生男子说话,被我撞见,当时她窘迫不已。可惜,三房之中,原配常年生病,自然未育,独二房生有一子一女,甚得老爷宠爱,我又岂敢多言。男子道:八成就是了。不知你眼下意欲何往?女子哭道:唯死而已。男子冷笑道:我窥视府上已有两年,始终不知如何下手,你既从里面出来,当知财宝金银之所在,让我碰上,实乃天助,岂能容你就此丧命。即便要死,待我得手后再送你归西不迟。
言罢,男子抱起女子,纵上桥面,牵手向北急行。过半里许,男子嫌慢,不由分说,背起女子飞奔。女子但闻耳边呼呼风声,如老鹰展翅,一顿饭时,已过几个村子。终于在一村口树林边停下。女子睁眼细看,见三间茅屋,孤单单立在村外,四周杂草过膝,显然稀有人居。男子一脚踢开门,拖女子进屋,黑灯瞎火中,轻车熟路将女子推倒里间床上,遂成秦晋之好。
云停雨歇,女子凄然道:有此一遭,也不枉来世一回。看你也是走夜老手,家中何以破落至此。男子笑道:三年前为避仇来到此地,病中得此间看林老汉好心收留,认作义子,今春,老人病故,家中再无别人,原想去府上走一票,即便离开,是以就未曾收拾。女子道:赵府家丁甚多,你一人之力,恐难得手。男子笑道:我早物色一人,居西二十里处,是一瘸子,绝非真瘸,暗地跟他三天,方确定他是走夜好手,因时机未熟,尚没相见。女子道:深藏不露之人,定是阴险狡诈之辈,你要小心从事。男子道:无妨,我不以真面示他就是。只是你得委屈一两月,白天绝不能出此门,有人来,应尽快藏身屋中地窖,一切应用之物也需藏其内,不能留任何蛛丝马迹。女子道:两世为人,这点苦到也受得,只望你不要负我。
2
瘸子年过不惑,瘦小精悍,家业中产。一子于十里外小镇学徒,常不宿家。三间大瓦房,与其妻共守。常做些小生意度日。乡邻眼里,系本分之人。
是日深夜,瘸子于床上辗转反侧,哀叹不已,其妻问:何故感伤?瘸子道:有人放水要淹龙王,因此叹息。妻问:怎会有此奇闻?瘸子道:走夜居然走到我家,岂不是放水淹龙王么?妻笑道:做梦胡话。瘸子道:不信你起来点灯看下,就知我所言非虚。
妻真就披衣下床,点亮油灯,满室查看,未见半点异常。笑说老头子神经过敏。瘸子道:你向床下照照看。妻子移灯床下,惊道:我家锅盖怎会飞到床下墙边?瘸子道:你移开锅盖,看看后墙是否被人挖开一洞。妻埋身床下,答:真有贼人光顾。瘸子问:锅盖把手向里还是向外?妻答:向里。瘸子道:走夜的还在家中,你仔细找找。妻再次慢屋搜寻,不见半点人影。道:走夜的已经逃逸。瘸子道:你去看看水缸,上面是否浮一水瓢。妻子正待查看,猛然呼啦一声,一人湿淋淋从水缸里站起,冻得体如筛糠,牙齿打颤,跑至床前,跪倒求饶:小人辫子,有眼不识泰山,罪该万死,奉上白银十两,请收为徒。言毕,磕头如捣蒜。
瘸子哈哈大笑,坐起骂道:你这等雏儿,是该好好调教,我久不露手,也怪不得你不知,看你发长逾丈,天生走夜好料。近来手脚奇痒,正想活动活动,师徒相称不必,就当结义如何?辫子大喜,再磕方起。瘸子命其妻生火做饭,两人推杯换盏,谈及各自经历,唏嘘不已,真乃相见恨晚也。
从此,辫子隔三差五就提些酒菜来与瘸子共饮,如此月余。此日,辫子说起东南四十里许的赵府,哀愁叹息,瘸子笑道:联手走一次如何?辫子道:正有此意。两人一拍即合,开始商议具体行动步骤。
一次,瘸子说要回访,辫子满口应允,提早在家中布满好酒好菜,等至深夜,瘸子果然如约,又是一番畅饮。待瘸子走后两个时辰,辫子才将女子从地窖里放出,见她牙关紧咬,双目赤红,忙惊问何故。女子道:这瘸子就是当年害死父亲之人,最是阴损。辫子道:你父被家丁打死,与他何干?女子道:官差言,我父进屋盗得财物,瘸子在墙头接应,待他抓到包裹,陡然落井下石,一脚将我父踹落,才被家丁赶上,一顿棍棒,可怜父亲已没了声息。辫子沉吟道:你父并未死于棍棒,八成是被瘸子以慢性毒药毒死。女子大惊,辫子笑道:如你父亲侥幸不死,定会供出他来。他一定算准你父绝无生机,方敢如此过河拆桥。女子恍然大悟,愤然道:世间居然有如此禽兽,可叹我一女流,不然非报此仇。辫子沉思良久,冷笑道:死瘸子不仁不义,我也不必留情,这次定如你所愿。女子道:此人城府颇深,你要谨慎行事,保全自己为上。辫子看看女子,微笑不语。女子霞映双颊,低头道:这几天腹内酸楚,茶饭不思,似为喜兆。辫子大喜道:你且宽心,好生静养,我自有妙计。
3
冬至过后,西风昼起夜伏,气温日降,滴水成珠。这日深夜,瘸子早备走夜应用物事,等在木桥边,至三更,辫子应约前来,见双方都是黑衣裹身,黑布包头,不觉相视而笑。瘸子递过酒壶道:先喝两口,暖暖身子再行事。辫子欣然接过,咕嘟嘟几大口。然后,以袖抹唇。赞道:好酒!好酒!
其实辫子看似豪饮,却只是将酒含在嘴里,吹气作响,未有点滴入腹,又借抹唇之机将口中残余悉数吐进袖里。黑暗里,瘸子怎知有此一招?!见辫子饮完,满意地笑着收起酒壶,首先前行,片刻已至赵府后园墙角。见围墙高过两丈,辫子正迟疑,瘸子已掏出飞爪,精准地勾住墙头,猿猴似的爬了上去,辫子轻轻赞叹,跟着爬上。瘸子收起绳索,让辫子抓牢,然后慢慢将其放进院内。
近一个多时辰,墙下终于有了轻微声响,听辫子以走夜专用虫语告知:已得手两箱财物,一包碎银。瘸子大喜,用虫语吩咐:先吊上包裹木箱,再拉你上来,一起撤离。转眼,一包裹与一木棍升上墙头,瘸子将包裹斜背捆牢,木棍置于墙头,依次将两只沉重木箱吊起,放于外墙角,然后冷笑一声,独自拿起木棍沿绳索滑下,迅速捆好木箱,用木棍挑起,迈步向北。行至木桥,远闻赵府陡起骚动,抓贼救火之声鼎沸,想辫子定成瓮中之鳖,心中窃喜。正自鸣得意,猛然闻身后有人闷声大吼:何方贼子?肩担何物?还不放下束手就擒!声音近在咫尺,瘸子惊得魂飞魄散,慌忙扔下担子,鼠窜而去。
瘸子前脚刚走,后面木箱自开,辫子自箱内跃起,打开另一木箱,提出重重一只麻布口袋,随手将两只空箱连同扁担抛于河中冰上,几声脆响,木箱四分五裂。这才背起口袋,眨眼消失不见。
启明星东升,辫子已换上家常衣鞋,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空手跑回。女子已把柴火烧旺,辫子不及细说,先撕下软皮面具,扔进火里,再用双手从炉灶里拖出燃木,按向自身衣衫,痛得闷哼连连。顷刻草屋里焦糊味弥漫,女子心痛不已,急忙助其尽去衣物,取一剪刀,提起他脑后辫子,齐根剪断,再将发辫燃成灰,敷在伤处。辫子这才赤身躺倒床上,裹紧棉被,呻吟睡去。女子依其日前嘱咐,用刮刀将其发尽数刮去燃尽,再将屋内尽扫几遍,确认万无一失,方收拾烧损之破衣,开始飞针走线缝补破处。
4
日出三竿,瘸子尚在梦中,十数名捕快就追至屋前。瘸子大惊,哪里还能逃脱,很快被锁于地。一阵翻箱倒柜,挖撬杠砸,终于在水缸底部土中,挖出一包裹,里面除了散碎银两珍珠,还有一铜制香炉。瘸子急忙分辨,捕头冷笑道:香灰珍珠洒了一路,指引我等到此,赃物已出,还不快快招出同伙及其余财宝?说完,一顿拳脚棍棒。瘸子面色如土,只得将行事前后供认不讳,后告饶道:两箱财宝丢在半路木桥,可能被劫道的掳走。同伙辫子喝我药酒,应已毙命赵府。捕头沉吟道:脚印两去一回,确是没错,可赵府上下搜索一夜,未见半个活人,一块死尸。出此重案,现已八方设卡,大盗定未逃离本土。再问瘸子:你可知同伙住处?瘸子道:侥幸去过一次,甘愿领路。
于是,一干人等呼啸着直奔辫子的三间草房。至门前,见一标致女子静坐门口,边晒着太阳边笨手笨脚的缝补衣衫。捕头喝道:此处可是辫子所住?女子骇然回道:此处只有丈夫狗儿和贱妾二人,委实不知辫子是谁。捕头进屋,见家中无一像样物事,里床躺一光头男子,手脚红肿,周身伤痕累累,声音嘶哑,哼哼唧唧哀叹不停。女人哭道:昨日午时,后面树林中柴堆忽然起火,丈夫拼命拍救,以致烧成如此模样,后因庄邻帮忙,大火方灭。捕头一把扯过女人手中衣衫,将破洞与狗儿身上伤处比对,吻合无误。又转去屋后,果真见一已燃去七分的柴堆。捕头又找来几位村民查问,皆言狗儿确系被火灼伤,他们听一女子呼救,赶来相助。又言此女从未见过,虽麻衣粗布,却细皮嫩肉,绝非普通农妇。自言系狗儿表妹,村民实不敢信,甚为蹊跷。
捕头责问女子道:你既言是狗儿表妹,又言实其妻室,到底从何而来?女子回道:不满大人,贱妾乃赵府小妾,因久未生育,三月前被老爷逐出,欲寻短见,幸得狗儿相救,结为伉俪。因过往之事,羞于见人,平日藏身家中,故此村人不识。捕头闻之,忙令捕快飞马去请赵府管家前来确认。
转而命瘸子去床前辨识,见面目声音与所见辫子大相径庭,怎敢决断。自然又被一番呵责。捕头再问女子:三月之中,你们可有外出?女子道:出去一次,在外两日,本想做点小本生意,可始终未能定夺,无功而返。捕头道:家中可有异常?女子道:似有人动过锅瓢碗灶,想是乞丐之流临时借用,况家徒四壁,无物可取,故未曾深究。
说话间,管家至,见女子,凄然叹道:三奶奶去后,老爷已自后悔,曾私下派人打听多次,想不到流落到此。女子哭道:那些旧事,不提也罢。相请管家老爷证明,贱妾并非来历不明之人。管家对捕头抱拳笑道:此是三奶奶无疑,在赵府最是温顺善心,绝非鸡鸣狗盗之徒。大人无需在此白白浪费时光唇舌,捉拿真凶要紧,我家老爷尚在静候佳音!捕头还礼笑道:我等已仔细查访,他们二人所言无一句不实。又见妇人女工技艺欠缺,而衣衫破处即将补完,定非今日之功。岂敢还有半点怀疑。转身对着瘸子掌嘴数下,骂道:无耻鼠辈,竟敢血口喷人,陷害贤良,锁回衙门严刑拷问。说完,带领众人告辞。
官差走后,管家摸出些散碎银两递与女子道:三奶奶平时待下人不薄,每每说起,无不感叹流泪。当下,二房更是嚣张跋扈,惹得老爷苦不堪言。看你这般光景,也不便再进赵府。今日来得匆忙,一点薄礼算贺新婚。女子千恩万谢道:与狗儿苟且三月,现已有孕,足见非我之过。前日想起府中一事,不知当不当说。管家道:无妨。女子道:今年夏夜,曾见二房与一生人约于后园,烦请禀告老爷谨防不测。管家若有所思,道声珍重告别。两日后,赵府传言,已擒拿住瘸子同伙,家丁无意中伤其至哑,其内应同谋二房,畏罪自缢身亡,云云。
不久,两名盗贼过三堂,受五刑,相继染疾病死狱中。此时,狗儿早携女子从容远去,不知所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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