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非小说家库切的长篇《耻》读完了,下面主要就其叙事艺术与思想性来聊一聊。
从叙事艺术来看。首先,《耻》采取的是全知视角下的线性叙事,即按照时间先后顺序,用传统现实主义手法,写了两件“耻”事,一是作为教授的卢里与其学生梅拉妮的校园性丑闻;二是作为女儿的露茜在父亲卢里面前被人轮奸的屈辱事件。前者发生在现代都市、大学校园,直接导致卢里教授名誉扫地乃至被开除,后者则发生在乡下、农场,也是卢里教授人生的最终归宿处。当然,库切在其间还安排卢里教授回了一趟城里处理“前耻”,从而使得小说在整体叙事上严谨而缜密,情节推进与结构衔接上也相当自然与圆润。除了这一条现实的故事主线外,库切还安排了一条副线,也就是卢里教授创作歌剧《拜伦在意大利》,这条线贯穿小说始终。两条线仿佛音乐中的主歌与副歌,交相辉映,互为观照,构成了小说叙事的二重唱。
其次,《耻》的叙事节奏、叙事腔调,带有一种舒缓、优雅而迷人的散文化风格与诗性。所谓散文化,是指库切在叙事中加入了主观情感,加入了大量的几乎随处可见的议论与抒情,这就使得文字有了温度、情绪与对故事诠释的意味,从而暗示、引导并润物细无声地感染着读者。所谓诗性,是指《耻》里充满了不少隐喻、象征,比如贝芙的护狗所、露茜喂养的狗、露茜与佩特鲁斯身份的转化、卢里与自己所写歌剧里的拜伦互为观照与映射……这样的叙事腔调与模式,给我的第一感觉,和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相似,即在主要故事里融入形散神聚的过去与将来的情节碎片,又将故事附着于一些具体的意象上,用诗化的含蓄与委婉呈现并绽放出来。此外,这种舒缓的叙述腔调与节奏,还令人想起爱尔兰小说家特雷弗、吉根以及以色列小说家奥兹的短篇小说,除了舒缓,更有精致与优雅(关于这三位小说家,就不展开谈了)。
再次,《耻》的叙事,是往内走的,或者说是指向人物精神世界的。作为一部长篇小说,《耻》的故事情节非常简单,人物也很少,不属于宏大叙事风格,但《耻》在叙写人物心理上,花费了大量笔墨,特别是卢里教授在前后两件耻事上的观念与态度,库切对其作了深入细致的心理刻画与描摹。这种心理刻画与描摹夹带着作者库切对于社会与生活的感悟与见解,而这种感悟与见解又极其精准、极其富于哲理意味,往往带有高屋建瓴的归纳总结式升华,从而使得小说的叙事语言于沉静凝练中富于强劲的思想张力,引起读者深深的思考与品味。
从思想性来看,这部小说为我们呈现了两种截然相反的“耻辱”,发生在主角卢里教授身上,宛若硬币的两面。
在第一种耻辱上,卢里教授因为崇尚性解放性自由,在大学校园内外大肆追逐并侵犯女人。对,是侵犯,主动侵犯。小说第一段,是这样写的,“他觉得,对自己这样五十二岁、结过婚又离了婚的男人来说,性需求的问题可算是解决得相当不错了。每周四下午……走进公寓……索拉娅……两人做爱……”库切开门见山就谈到了“性”、“性需求”与“性爱”,或者说,一开篇就将“性”的话题摆上了台面,扔向了读者,你们会否对这个话题害羞与羞涩?
索拉娅是一个妓女,在业务上相当敬业(请允许我使用“敬业”这个词,这个行业传承几千年了,至今仍“兴旺发达”),或者说相当具有职业精神,对卢里教授的服务非常周到体贴,这就使得卢里教授一开始就看上了她,想利用金钱交易将其固定为自己的性伴侣。但好景不长,索拉娅因为家事而在某个周四未能赴约,卢里教授郁闷之中又“偶然”在街上一家饭馆遇到了索拉娅,她带着两个孩子,两人就这么对了一眼,后来再次交易时卢里就没有了那种美好的感觉,孩子啊、索拉娅的老公啊这些因素就如鲠在喉般让卢里难受,索拉娅也发现了这种尴尬,选择了退出“交易协约”,不再为他服务。这个时候,卢里教授本该心照不宣就此罢手,可是他不死心,幻想着修复、找回、维系这种美妙肉体关系的平衡,于是他不停地骚扰索拉娅,甚至动用了私人侦探来刺探索拉娅的私生活。这个时候,很显然,卢里的行为已经过分了、出格了,严重侵犯到了索拉娅的正常生活。索拉娅虽然是个妓女,但不是那种很随便很一般的妓女,或者说索拉娅虽然具有职业精神,但她不是职业妓女,她这样出卖肉体,仅仅是为了补贴家用,为自己的一对儿女及生病的母亲。她还有自己的丈夫,她们一家也想在大庭广众面前过一种体面的生活。换句话讲,她不愿被人贴上职业妓女的标签,不愿意卢里过度闯入并侵犯她“阳光”下的生活,暴露她的阴暗面,于是果断地“命令”卢里“永远”忘记她,“不要再往这里打电话”。请注意我使用了“闯入”与“侵犯”这样的词,其实,库切在小说后半部分非常具体地写到了这样意思的意象,先留个悬念。
侵犯索拉娅被拒绝后的卢里教授,开始变本加厉地侵犯其他女性,包括更多的妓女、系里的女秘书,甚至他的女学生,无一不得逞,最后,他把目光锁定在他教授的“浪漫诗人课”上的学生梅拉妮身上。梅拉妮有个好听的名字,和纳博科夫笔下的洛丽塔一样,三个字发音从舌尖滑到下齿,美妙得不行。卢里这个“叫兽”,于是对于这个美艳的猎物,进行了诱奸。这里有必要说一下,就是纳博科夫和库切这样的学院派小说家,都选择了把一些我们一般写者羞于谈论的性方面的话题,正大光明地摆到了“台面”上来进行呈现与探讨。对,卢里教授就是对一个花季文学女青年进行了诱奸,具体细节就不说了,总之,师生之间这种不伦情一开始还算平衡,但慢慢地,卢里教授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占有欲。请注意,我这里使用了“占有”一词,因为,梅拉妮本来是有男朋友的,梅拉妮起初或许只是出于敬仰与同情,想和自己这位离过婚、孤独寂寞的导师逢场作戏,安慰安慰导师罢了,没想到这位导师居然爱上甚至迷上了自己,一度闯入自己和同学合租的公寓寻欢,丝毫不顾忌被人发现。卢里有这样的色胆,梅拉妮却害怕了,于是就逃避甚至翘课,而卢里则继续死死纠缠,一有机会就强行和梅拉妮发生关系。这时候,卢里已经触碰到梅拉妮的底线了,而梅拉妮的男朋友也适时出现了,男朋友年轻威猛,卢里当然不是对手,被暴揍一顿。但卢里觉得梅拉里是属于自己的,不愿意放手,于是事情就坏了,梅拉妮和她的护花使者也就是男友,一起把卢里给告发了。
卢里如果认罪悔过,还是可以继续呆在象牙塔里教书的,问题是,卢里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不愿意低头,不愿意接受校方公审,不愿意道歉(只要承认错误并道歉,卢里的教职是可以保住的),结果,就被校方除名了。从这个意义上讲,第一种耻,从世人的眼光看,先是和女学生产生不伦之爱,后被学校开除,怎么说也是耻事了。卢里却不以为耻,不但不以为耻,还反以为荣。这就引出了第二种耻。
第二种耻是卢里失业后来到乡下女儿露茜的农场里发生的,也就是三个黑人男子,光天化日之下,在农场,在女儿的房子里,当着卢里的面,轮奸了露茜。要知道,露茜当时还是一个没结婚的姑娘或者处女。更令卢里觉得耻辱的是,露茜在被轮奸后居然不选择报警,甚至要生下这个孩子!这在卢里眼里,完全可称得上奇耻大辱。
但是,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不是巧合,而是必然。库切在小说里或许有因果报应的思想,或许他的构思就是一种宿命观。换句话讲,卢里在大都市、大学校园里那么强势的“闯入”、“侵犯”与“占有”,他带给索拉娅、梅拉妮的伤害,结果在蛮荒的乡野之地,一股脑儿全部回敬给了自己, 他是怎么侵犯伤害别人的,在乡下被人变本加厉地侵犯与伤害。所以我说,侵犯与被侵犯、伤害与被伤害、侮辱与被侮辱、荣与耻,在卢里的人生与人性里,成为了硬币的两面。
小说正是按照这种逻辑,在写了侵犯与被侵犯、伤害与被伤害两件事之后,回到了反思与忏悔的层面,库切安排卢里回了一趟城市,处理了与学院里的遗留事务,与自己的前妻进行了沟通、和解。很重要的一件事是,卢里去了梅拉妮家里道歉,当着梅拉妮父母的面下跪。请注意下跪这个情节与细节,当一个大学教授跪倒在同样是搞教育的梅拉妮父亲这样一个中学教师的脚下时,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反过来讲,如果卢里没有亲历女儿被伤害与侮辱的过程,没有一种剧烈的羞耻感,他会低下那颗高傲的头颅么?
聊到此,有必要讲一讲小说中的一个意象了。这个意象,是很容易被忽视的“闲笔”,却可能是作者库切苦心孤诣营造的一个巨大隐喻与象征体,那就是,当卢里从城市来到乡野,来到农场后,某一天早上和女儿露茜带着三条狗“离开大道,穿过灌木林”,“走到一处大门前,门上挂着的牌子上写着‘萨皮工业——未经允许闯入者将受起诉’”,于是两人“便返身往回走”。这个地方,看似不经意的一笔,却是小说的一只“天眼”,天机就藏于此。因为小说的核心思想或者说精神指涉,就是这个牌子上所讲的“闯入”,所有的“耻辱”,都与“闯入”相关联,也就是说,我们必须遵守一些游戏规则,不要轻易“闯入”、“侵犯”与“破坏”,不然,“将会受起诉”。而小说里所讲的两件耻辱之事,无论卢里还是那三个黑人,都没有遵守规则,强行闯入了别人的生活,闯入了别人的“领地”,造成了伤害与破坏。请注意“领地”这个词,小说中在某些细节就写到过露茜的狗撒尿的事,而狗的撒尿,就是一种领地意识,明确宣示“主权”与“我的地盘我做主”。
卢里来到女儿露茜的农场,其实也意味着他“闯入”了露茜的“领地”,因为不管怎么说,这里是露茜在当家作主,卢里尽管有父亲身份,但毕竟是“客”,所以,卢里如何处理好父女之间的关系,就成了一个课题。可是,卢里与女儿露茜的生活观念与看待事物的理念,完全不同,这就必然会产生冲突,而作为“领地”之主的女儿如果不相让的话,这一对父女所受到的伤害就会更大。事实上,在对待露茜被轮奸这件事的态度上,两人之间几乎水火不容,卢里根本没有意识到儿时的女儿与成年后的女儿,是完全相反的两个概念,他可以闯入女儿儿时的日记与教育,但却不能闯入成年女儿的生活领域。换句话讲,他只能融入,而不能“喧宾夺主”。
在“领地”这个话题上,露茜与佩特鲁斯的关系也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点。一开始露茜是农场主,佩特鲁斯是雇佣工,也就是说佩特鲁斯是为露茜打工的。但是到了后面,这两者关系完全颠倒过来了,佩特鲁斯不断做大做强,露茜最后反倒不得不依赖甚至依附于佩特鲁斯了。佩特鲁斯其实也是库切苦心塑造的一个人物,这个人物是具有象征性的,他是黑人,南非土生土长的黑人。而露茜呢,和他父亲卢里一样,是白人,祖先是从欧洲移民过来的。我们知道,历史上,南非是一块殖民地,欧洲白种人的殖民地,之前一直受白人统治,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曼德拉领导革命运动,才推翻了白人统治秩序,黑人逐渐当家作主,缓慢接管着白人建立的规则与秩序。而当时的南非正在进行土地改革,***鼓励并支持黑人将白人的土地所有权通过各种方式“夺”过来,那么佩特鲁斯就是这样一位黑人代表,他是一个脚踏实地的南非汉子,本身和露茜没有矛盾冲突。问题是,根本上讲,露茜的“领地主人”身份,是很脆弱的,是必然要受到土著黑人排斥的,大的环境比如体制与政策在排斥她,比如上面提到的土地改革;小的环境比如那三个黑人也在排斥着她,而对于她的强奸,无疑是想从思想意志层面彻底排斥与摧毁白人在这块土地上的“领主”地位。
在这里,我想提出一个见解,那就是为什么露茜要生下这个孩子?我觉得,这里有一种更深层次的考虑,就是露茜已经把自己当成这块土地上不可分割的一员了,她与佩特鲁斯,与贝芙,与小镇居民之间业已建立了一种融洽的关系,她不想失去经营了十年之久的熟悉的土地,不想失去已经习惯了的生活与环境,也不想回到父亲卢里所希望回到的陌生的欧洲,于是,选择了以德报怨,选择了宽容与原谅,选择了和强奸自己的三个黑人达成了和解。也就是说,如果露茜本人不能成为这块土地的主人,那么,她生下来的儿子呢?儿子可是有黑人血统的啊!我成了你儿子的母亲,我还不能成为“领主”?你们想让我一生羞耻,我偏要将这种耻辱涅槃,转化成为一种荣耀,那个时候,你们还会恨我,排斥我么?所以,当我们这样去理解露茜坚持要生下孩子的思想后,就会觉得,作者库切的内心深处,或者说他在小说里流露出的思想境界,有多么宽容与深远!
最后,我们要回过头来,探讨一下卢里的闯入意识与固执心理,这就涉及到小说的副线即拜伦在意大利这件事了,我认为这是卢里对于拜伦的戏仿。
卢里不管作为现代语言教授,还是作为传播学副教授,总之,他的研究方向是浪漫诗,而具有浪漫气息的大诗人拜伦,必定会成为他所崇拜的偶像。他想写的一本书就是歌剧《拜伦在意大利》,小说对拜伦在意大利的事并没有详细交待,虽然也提到了不少碎片化的线索,但总体上,要理解拜伦这条线与小说所讲述的主要故事之间的关系,还得花工夫查资料,读典故。
就我个人的查阅来看,拜伦首先是一位才华横溢的浪漫诗人,其次是一位革命英雄,最后是一位“(>_<)”。拜伦的感情史,其实就是一场风流艳史,一场彻头彻尾的滥情史,或者说,他在性方面,是一个极端自由主义者,在英国本土因为与同父异母的姐姐发生不伦情丑闻及与妻子离婚后,逃到了意大利,很快就和有夫之妇特蕾莎好上,成了情人。后来到了希腊,同样和许多追随他的女性发生过关系。他甚至还是个同性恋者。
而小说中这个卢里教授,实际上走的就是拜伦的人生道路,只不过他在走这条路时已经五十二岁了,而拜伦当年才三十出头。卢里二次离婚后在和学生梅拉妮发展情人关系的时候,产生了丑闻,被迫逃避到乡下女儿的农场。但是在乡下,他居然又和动物救护所的女医生贝芙.肖搞上了,而贝芙也是一个有夫之妇。所以,《耻》里面卢里教授的感情轨迹,暗合了拜伦的感情轨迹,从这个角度来看,我认为卢里教授其实是在对拜伦进行戏仿。你想,拜伦在文学史上拥有那么崇高的地位,他那些感情方面的事又算得了什么呢?拜伦能做的事,我卢里又为何不能呢?再说,我卢里并没有强迫啊,感情的事,性事,这都是双方自愿的啊,我为什么不能去追逐去占有去拥有?我想,这可能是卢里教授的逻辑。但是,卢里恰好忽略了道德这个问题,卢里的事要是放在中国,又岂止是可耻?简直就是道德败坏与沦丧,简直就是不堪入目无耻下流,简直就是(>_<)!但在西方社会,就可能被认为是性解放性自由,所以卢里一开始死不认错,拒不道歉。
小说对卢里最后结局的交待,很有意思,或者说耐人寻味。因为库切让卢里回到城里处理完事情后,又回到了乡下,甚至还租了一间房子,打算在这里写书、帮贝芙继续经营动物救护所,就这么生活下去。那么我在想什么呢?作者为什么这么安排呢?
我觉得,乡下可能是他最好的归宿。一者,他本来没多久就要退休了。二者,他也没地方可去了,开普敦大学所在的那座城市,人们不再欢迎他了,校园里昔日的同事已经把他当作路人,他能去哪里呢?第一任妻子,早就疏远卢里,回到欧洲的荷兰,重新建立了自己的家庭。第二任妻子,虽然对他很友好与体贴,可毕竟也有自己的家庭,不可能和他重新再来。他所有的牵挂,只有两件事,一个是女儿,另一个就是他的文学事业他新书的出版。其实,我想大胆说出来的一个原因,就是,作为白人,卢里在南非这块土地上的存在本身就是件尴尬的事,时过境迁,白人先前享有的一切优厚地位与待遇正在被土生土长的黑人所取代。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回到女儿露茜的思路上来,等待孙子的降生,帮助女儿照顾好孙子,从而翻身做主,以黑人外祖父的身份,重新融入到南非社会。
至于他与贝芙的关系,那不是主要的,但还是有必要讲一讲。贝芙的存在,实际上与动物救护所有关,而动物救护所,则是小说中另一个巨大的象征与隐喻,动物救护所的功能,其实是临终关怀,就是收留一切老弱病残垂死挣扎的动物,让他们最后没有痛苦地安乐死去。贝芙这个女人对于卢里教授的意义,实际上就是收容、同情与安慰,正因为同情,贝芙才主动献身于卢里教授。当然,卢里教授也愿意以自愿者的身份来帮助贝芙打理救护所,这也是一件非常高尚有意义的事情。
在遭受奇耻大辱之后,露茜敢于直面生活,勇于生下孽种;卢里能够 “浪子回头”,承担闯入、侵犯与伤害的责任,以一个被收容与被救护者的身份,去收容、救护那些饱经伤害的动物们。知耻近乎勇!从这个意义上讲,小说《耻》看起来写了两件耻辱之事,实质上,从卢里教授与露茜身上,我们看到了反思与忏悔、宽容与大爱,看到了“知耻而后勇”的人生新境界。
毫无疑问,不管女儿露茜还是父亲卢里,最后都将迎来他们崭新而积极乐观的生活,这才是小说给我们的一片光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