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匠姓柳,四十多岁,瘦高个,有些驼背,满腮青癯癯的胡茬子,右眼珠有个棠梨花,门齿两边镶着几颗金牙,说话沙沙的嗓音,口头语老是“日他姐下”。他是生产队请来的烟叶技术员。
上级指派要多种经营,队里就划出三十亩好地种烟。和请来的这个烟匠谈妥条件,收益二八分成,队里占八,烟匠占二。
我那时初中毕业,回家劳动,队长说,小青年脑瓜灵,你就跟着烟匠学种烟吧。
队长把烟匠安置在一家姓邹的社员家住下。老邹家四间堂屋,东头的一间堆放的是杂物,这就腾出来让烟匠住。屋里的墙上原先有个门口,通往这间屋子,老邹家就用一捆玉米杆堵住了这个门。
柳师傅另立锅灶,生产队供吃喝。外观像是一家,实际各过各的。
年内十一月间,烟种子要进行催芽。烟匠把烟种子用温水浸过,装进一只大号袜子筒里,时不时往袜筒上淋些温水,然后用小棉被把它包裹起来,像伺候初生的婴儿那样金贵。隔两天就绥开袜筒,捏几粒出来放掌心里仔细审视,看烟种子有无“嘭门儿”。闲暇时,烟匠就歪在床上,两手捧起后脑瓜,脚掌打着拍子,有来有去地唱梆子腔。
腊月间,烟种子微露芽胚,该下地育苗了。苗床是个浅浅的池子,三尺宽,数丈长,围以土埂。先把水引进苗床里,使土壤洇透,然后筛细土蒙着泥巴,细土之上撒布烟种子,再筛细土薄薄地罩在种子上面;竹片削成的弓子扎在苗床两边,绷上塑料薄膜,边角用湿土压瓷实,遮风防寒的小棚子就成了。
清明节过后,断了霜雪,嫩绿的烟苗开始移栽大田。以后施肥、打药、撇烟叉子、掐顶心……。秋口上,第一批成熟的烟叶就开始上炕了。炕房建在村外,离老邹家不远,烟匠高兴地说,日他姐下,这怪方便,端着饭碗也能来炕房看看。
炕房如民房,只是高出许多,一间足大,两间稍小;房外挖一方坑,深三尺,阔五尺,坑通炕房内,坑上嵌入生铁炉齿,炉齿上方是拱券的“火包”自火包分出数条火道,烟气从藏于墙内的烟囱排出;墙根留有通风口,房顶开了排气窗,都是为了排潮气,散余热。
马上就要炕烟,烟匠给队长建议,让他的房东老邹和我搭班,队长有些为难,说,老邹是牛把式,调他来烧烟炕,还得另找牛把式替换。烟匠一再执意,队长也不好拗他,这样老邹就调来和我一起烧烟炕。
老邹和我商量,他值前半夜的班,让我值后半夜的班。 烧烟炕用的是烟煤,把大块砸碎,兑上水,和成煤饼,一铲铲地送入炉灶,它就焱焱地燃起来。我把铺盖掂来烟炕,省得老邹换班时去家喊我。
平素里,和劳力们一起干活的时候,就听人风言风语说,老邹是个“材坏”,那东西不管使唤,撒尿时跟妇女一样得蹲下。他老婆和队长有染,我觉得这都是劳力们干活乏了,无聊瞎扯。
在烧到第二炕的时候,居然闹出很大的动静。
半夜时分,我接老邹的班,老邹回家去就闹得一锅汤。天不明,老邹悻悻地来到烟炕,倒头便睡。大清早,老邹的老婆端着一菠萝鸡娃寻到烟炕来,掀开烟炕门帘,把鸡娃呼噜噜倾倒进去,烟炕里边一百多度,鸡娃倒进去,叽都没叽一声,立马熥死了。婆娘甩手把菠萝扣在老邹头上,又上去踢了一脚,骂道,日你八辈祖宗,闪你一个人,好好过吧!
后来,听劳力们说,那晚队长和烟匠“走对路”了,恰又赶着老邹下班回家去,烟匠和队长正在摆事实讲道理,烟匠说,我正睡得噫儿巴怔时候,听见那屋嫂子喊我,说她肚子疼,我就推开玉米杆过去了。嫂子让我给她揉揉肚子,我就揉了。队长你喊开门,进屋就说来捉奸,你又没摁住俺的光屁股,凭啥污人清白!三个人正在争吵,老邹进了门,能不大闹天宫么。
我问劳力们啥叫“走对路”?会计一脸坏笑,你那毛还没扎全,说给你也不懂。停了不长时侯,队长就把烟匠指派到村里边一所破房子里住去了。
第二年,烟匠的一个老乡投奔来了。老乡姓魏,比烟匠年岁大,还带来个老婆,模样怪嫩绰。烟匠把老魏介绍到邻村当烟匠,接洽期间,老魏两口子就住在烟匠这里,安排停当,老魏两口子就去了邻村。嗣后老魏的老婆不时来烟匠这里,缝补浆洗,可勤快,有时天晚了,就在这里过夜。有好事的年轻人去听房,在工间休息的时候就学那女人咦咦哟哟的叫床。
有一回,老魏的老婆数日未回,老魏就找上来,和烟匠大吵大闹了一场,还当着烟匠的面把老婆饱打一顿。未几,老魏病倒了,中风不语。老婆来给烟匠说,要把老魏弄回老家去,她一个人挪不动老魏,央求烟匠帮她把老魏送回去。
烟匠找队长请假,队长乜着眼说,一敲两响,你既是回去就甭来了。种了两年烟,劳民伤财;烟叶子炕出来桐树叶一样,猪不吃,狗不闻。
烟匠说,辞退我也可以,你把工钱给我结了吧。
队长说,钱,给你个屌朝前!你有大口袋不?多拿几个来,仓库里炕坏的烟叶子堆到梁头上,你可满力气装,拿回去顶你的工钱。
烟匠俩眼紧瞪,日他姐下,你这是客厅里挂狗皮--不算画(话)!
一下子惹得队长火起,生产队里的亏赔都没找你算账呐。再闹,给你弄个不掏钱的小黑屋住住。
烟匠满腔激愤出了门,队长还在后头大声送他一句,出乡在外,乱搞男女关系,还能的你!
生产队没一个人送他,烟匠背着行李踽踽地走了,渐渐地没入三月间漫天的黄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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