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晏晏 于 2021-12-16 11:41 编辑
走出屋门差点摔倒。才记起昨天来的时候是踏了几行台阶上来的。雾从远处的大山处蔓延下来,流进小村里。我住的这栋房子在村里的地势中等,不高不矮,在半山腰。像我的婚事,悬浮着,局促着,上下不得。姐姐把那个男孩说得天花乱坠,家境不错,又是个兵哥哥。原意来这里,也不是为了相亲,兵哥哥要年底才回来,现在刚进冬月门。但姐姐婆家有事儿,就拖着我一起了。
走下那几节台阶,就是下屋了。下屋才算是正屋。昨晚我们在那里吃的饭。我猜姐姐现在一定在那里。我住的这间小屋跟牲口棚一样,平时是主人自己过来住的。昨晚我偏要拖着姐姐住这里,因为那家人太客气,让人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姐姐是远嫁。当初父母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也没拗得过这对鸳鸯。结果,才几年时间,就过不下去了。姐姐说,是姐夫不好,总受其他哥几个的欺负,连自己媳妇都护不好。也因此,她给我介绍的这家,只有哥一个。现在当兵,据说在考军校。母亲听到后面一条后,才没有继续摇头。一个村里,要不知多少年才能出一个军官媳妇呢。
快到下屋时,我又开始紧张。四下望望,想整理下头发和衣服。眼角余光竟扫到了一个红色的影子。红棉袄,红头巾,蓝裤子。是昨晚帮忙做菜的那个四川小媳妇儿。她躲在一垛玉米秸秆后面,有些扭捏地看我。我也看她。她开口了:昨晚睡得咋样?这话是我连猜带蒙的,因为我从昨晚起,就没听懂过她的四川话。
我说,挺好。 来相亲的? 我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姐姐说这个事儿先不告诉别人,包括要看的这家人,她怎么知道的?莫不是,天下唯我不知? 她又直接说:行啊,人挺好。 天气很冷,尤其山区的早晨。四川小媳妇被冻红了鼻子,连眼睛都是水光晶莹的。
我没有答话。只笑笑就走进去。下屋的大门敞着,从这头一下子能看到堂屋。姐姐正坐着小马扎在灶前烧火,一根玉米秆被她熟练地折成几段,填进灶膛里。火略略扑出来,映红了她的脸。看上去,画面很和谐,好像她一直都在这里烧火似的。看到我,她站起来,赶紧把我拉进屋去。我还没站稳,一团红影子也跟着进来了,铃铛一样笑声就跟进来。接下来的这一上午时间里,这团红色的影子和笑声,火一样围着我转个不停。插空就跟我说一两句,我听也听不懂。
午饭后,我想去山上转一转。姐姐没陪我,她要去办点事儿。红影子自告奋勇,带着我向山上走去。山路蜿蜒陡峭,红影子却走得如履平地。我约略能够听懂她的讲述,说她每天早晨都要起早到山上砍柴,今早我看到她,她已经砍好柴了。那么早?我问。她说,不早不早,在俺们老家更早。我们走出来好远,我回头的时候,看到那家的女主人还倚在门框上,目送我们。
山上的雾早已消散得无影无踪。太阳照在大地上,也照在那些枯黄的灌木丛和黑色的枯枝和树干上。几只乌鸦受了惊,飞起来,哇哇叫着飞到另一棵刺槐树上。我注意到身边的红影子好久没说话了,于是回过头去看她。这才发现我们已经爬到了半山腰,小村在视线里,变得更小更局促了,像小孩子手里的积木。她正在往下看,眼睛里照旧水光晶莹,这次我发现,她好像是在流泪。
从这里看,跟俺们家乡像。她说。 冬娃子挺好。她又说。 跟你挺配。她接着说。 冬娃子是这里唯一一个敢跟俺说话的人。他当兵走了,俺也没人唠了。也不知俺大娃现在咋样了。他爹一定恨死俺了。 俺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亲。你跟冬娃子一样,都是有文化的好人。你能给俺写封信不?地址就留你的,有了回信,有空你再带给俺。
我不知如何回答。因为我明天就要和姐姐一起回去了。这一走,能不能回来还不一定。这次出来,母亲是让我求姻缘,而我只是为了散心看风景。我在自己的小地方待得太闷了。无数的条条框框和规矩让我迈不开腿,无法呼吸。
我跟她对视的时候才发现,这女子不仅仅是长相甜美,还有一双诱人的眼睛。如水如雾,清亮又朦胧,让人不自觉地想多看。看上去,也只有二十多一点的年纪。这时候,我忽然想起姐姐昨晚跟我提的醒:这个村里好几个媳妇都是买来的,你千万别跟她们说话。要是她们跑了,或者你给报信,吃不了得兜着走。这些人看着跟好人一样,一旦管了他们的闲事,他们可是翻脸不认人的。
红影子看我没回话,也没生气,好像早已习惯这样的反应。她说,不行就不行,你别有负担。俺早就习惯过这样的日子啦,孩子爸对俺还不错。俺很少挨揍。她的懂事,和对生活的妥协让人心疼。更让人心疼的是,这世上许多事儿,我们明知不对,却无力去改正和拨正。我们俩生活在不同的两个世界里,拖着不同的枷锁前行。
回去的长途车上,姐姐说了一些红影子的身世。从四川被拐来,家里有个娃,孩子的父亲出去打工了。她被骗出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个娃,肚里也带了一个。结果到这边,带的娃被卖了,肚里的在买家生下来后,被买家又给卖了。现在,她给买家又生了一个闺女。有了闺女之后,夫家对她的看管才松了。她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她的同伴有一个逃跑失败后被扔到猪圈里了,还有一个成为兄弟俩的公用妻子。还有一个,在临回家的头一天晚上,被计生办的人捉去做了人流。而举报者竟然是买她的那家。那家的儿子我见过,看到我的时候,就盯住不放,盯着鸡窝头,嘴角流着哈喇子跟在我身后,甩也甩不开,在姐姐的一再要求下,才被他彪悍的母亲拽回家了。
我说,***不管? 姐姐说,管。她们来了一年多厚,有一封信终于被一个小女孩带到市里,被人送到当地妇联。妇联的人过来后,发现那些女子,要么是生了一个或者两个的娃,走不了了。要么就是不想走了,在这里挨打受骂也比回去没吃的强。要么就是早就不在了。来的有十个人吧,只有那个被兄弟俩同时霸占的回去了。信也是她传出去的,更可笑的是,这些女人也是她间接骗过来的。只不过,当时她不知情。被骗的时候,她还在读大学。
姐姐说,你千万别管。其他村里也有这样的情况,被救助回去之后,反而学会了生财之道,做起了这样的生意……
我跟冬娃子最终也不了了之。我再也没有回去过那里。因为,那实在是一个太贫穷落后的小山村。红影子以及她同伴们的事儿,让我感受到了那里村民的狡黠与野蛮,我想起女主人在我们上山之后的注视,那里面应该有监视的意味吧。一些类似于当地传统的意识,早已长在了他们的思想里,根深蒂固,无法根除。
红影子,最终成为我心上的一根刺。直到大前年,我收到了一条加友信息。是个女孩的头像,鲜红的毛衣火一样燃烧着,眼睛如水如雾,青春逼人。
她竟然是红影子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不知道她如何辗转在茫茫人海里找到的我。
红影子现在活得很好。女儿很孝顺,小儿子已经找到了,当了兵。跟老家还是没联系上。她希望我去看她。
这个冬天不太冷,我想去看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