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信给你,就是想告你说,没有一种植物会这样生长。没有。
小时候的院墙,用泥打的胡集垒起来的,和砖的形状一样,不一样的是没经过窑烧,自然耐久性也就差些,院子也是土垫出来的,出门,巷子的土路两边有车辙,下雨的时候土就会软下去,一踩一脚泥。
然后,沿着墙根,地堰沟,凡是人脚探不到的地方,就会有麻麻草,满地扑棱着。
台阶到家门有三层,每层半尺高。三层的台阶只有对着门的一块,五间房隔开了两个门,东面到西面,抹着水泥的台子光溜溜的。没有台阶的地方怎么和院子衔接呢,父亲铺了约二尺宽的斜坡的砖,一样大小的砖齐齐的躺成一排,砖与砖之间没有抹泥,缝里渗过沙土就牢靠了。这又给麻麻草提供了空间。小东西们像听到号令一样一头扎进去,在沙土里筑了家,年年生发。清明前后,看着那些小东西一夜间怯怯地伸出来,把着茶杯,沿着砖缝给小东西们喝水,第二天就会涌出更多,仰着脖梗儿等你喂它。
成家以后最早住的是单位的旧院。有砖铺的甬道,打着十字,像格子一样。余下的地方是土地,一块一块规规矩矩呆着。烧锅炉的继根勤快,把院子里的地面打造的平平整整,杂草也被他用锹铲了。
只有麻麻草,在砖缝里。也是暮春三月,提了茶壶打水,看着脚下的地,像随手撒了一把草籽,星星点点地冒出来。
很多。女儿蹲着看,院子里的几个孩子也都蹲着看,有男孩子用手指抠,麻麻草被折断,碎成一堆,乳白的汁液黏在孩子的指头,那是麻麻草的血液吧,看着心疼。麻麻草却不怕,依旧一捧一捧从砖缝里扎出来,像在地上找什么,不起立,匍匐着,旋出一个圆坨。一根一根的细颈,两边衍出叶朵,花瓣一样越来越打开,十几根颈都伸出来,拉着手,围成一个圈子,做游戏呢。
不由得开心。女儿指头点着,念,麻麻草,妈妈草,发音含混,一字一顿,像草那么扎实。
好像是,麻麻草适合群居,很少孤独存在。
暮春暖湿,坐在院子里发呆,一株麻麻草在脚下,被蚕豆大的土粒托着,旋出一个好看的圆来。怪事,怎么会只有一株呢,那些心手相连的伙伴呢。三尺之内,没有第二株,拿小棍子,顺着麻麻草的根拨拉,渐进砖下的泥土深处,好家伙,麻麻草的根居然这么长,另一棵麻麻草的根也在,几乎像双胞胎一样连着,而露出地面叶,竟然相差几尺远。
胡乱翻过一些资料,找不到麻麻草的出处。
找不到麻麻草的出处,就无法给它一个端端正正的名字,这让我懊恼不已,但却不妨碍我对它的喜欢。就像一个跟了你多年的情人,你没办法给它一个名份一样,心里会偶尔怅然一阵却又无可奈何。每个春天来临的时候,一蓬蓬的麻麻草就来了,它们不像我,不在乎名分,不计较位置,一股脑儿,轻轻扑棱着你的脚,像孩子摇着你的手,渴望着你的馈赠,而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它们呆着的地方,洒一点水,让植物的心,温润着,而这么做的时候,你的心亦是温润的。
现在,我在京城。这是一个干冷的冬天,无雪。在城市第二十二层的格子里。偶尔,裹着棉质的衣服踽踽在热闹的街市。这个城市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我想起故乡,每年十一月初到第二年三月底,我会在每个周末回老屋,下了公交抄近道,从两边旧式的楼房空地过去,是一处烧锅炉的地方,大门开着,烧过的炉渣灰堆在那里,有时候很高,有时候铲平了,我看到带着斗的卡车卸了煤,又装了满满的灰走了。脚踩在灰上,松松的陷下去,鞋边就沾了一圈。
有雪。雪洒在灰渣上,脚踩上去湿润而绵软。然后,沿着一座楼的后面走,窄窄的,贴着一溜土坯的屋。屋檐很矮,屋顶上的瓦楞间草蹿得很高,朝着天,兀自舞着,像那屋曾经住过的一个疯子。
我是后来才知道那里没有人住了,屋顶的烟囱不冒烟,问了人,才知道那几户人家已经搬走了。小时候,其中一户人家住了疯子,门限石旁边会猛地蹿出来,跳到路边,双臂伸展,拦着你大喊一声,嚇我一跳哆嗦,窗户纸一阵哆嗦,连屋顶的鸽子也一起飞走了。房子搬不走,依旧在那里。经年累月地矮下去,像人的腰,跟着年轮,一节一节往下弯。
麻麻草也没走,它恋着那点旧土,冬天就深深地埋进去,一俟春天,有一点小雨的时候,就都醒了,扑扑地,仿佛小鸟练习翅膀,一下一下地起来了,却不飞,依旧扑扑一连一片,锯齿的叶子也由嫩绿而深绿,每根茎由心而发,两边的锯齿越来越阔,像撑开的巴掌那么大。叶子还是贴着土,不立,好像一离开地面,就找不着家了。
和别的使劲儿往上蹿的草们不一样,麻麻草一点也不招摇,趴在土上,靠着一点点泥土的滋养,顽强而快乐地存在着。一点点的沙土,就能把生命开放的盛大,美好。
过了清明,草们已经满地儿乱蹿了,院子里醒土,一锹下去,铲着麻麻草的根了,一股乳汁小泉一样往外冒,再往深,还没有断,麻麻草的根原来很长,在泥土中须髯如戟一样往下扎着,而露出地面以后又绝不攀援,只守候着身体下那点泥土,像吸吮着乳汁的孩子含着妈妈的乳头不肯撒手。
麻麻草也开花。是那种黄色的小花,花牢牢靠在枝干上,要开很久。夏天的麻麻草深绿,壮硕,依旧扑在土上,只有开花的茎略微抬起,托着花朝天开着。像一张小小的笑脸,黄色的叶片有光的痕迹。
我爱乱想,总觉得每个故乡,都有一种麻麻草吧,它们和故乡的泥土,紧紧抓在一起,随着季节一茬一茬生发,守护,像拽不开的亲情,隔得愈远,根扎的越深。又像彼此相爱的人,在深处根须缠绕,不离不弃。
它们或者不叫麻麻草,但植物的心,和熟悉的泥土相宜的厮守,是一样的。
其实,这是我任性地加给一种植物的理由,至于麻麻草本身,它就是一种草,一种适宜在适宜的地方生存的植物,和自然界的一万种植物一样一样的。我经常在异乡姹紫嫣红的花坛前发呆,有时候就手探到花茎下,期待指缝间有一株麻麻草痒痒地拂过。没有麻麻草的日子,多次想着匍匐地上,当一回麻麻草,让那些漂泊的孩子踩上去有如家的踏实。
那是一种幻觉,当春天又一次回归北方,漫漶出一圈一圈的绿的时候,我只能闭上眼,轻轻念一句麻麻草。良久,干燥的空气中有了湿润的味道。
我在信里也种了一棵麻麻草,在你那儿,不知道能不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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