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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荒腔走板 随清娱(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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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5-1 20:02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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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秦川梦回 于 2022-5-1 20:20 编辑



  离开之川驶入省道时,天地间一片苍茫。四十公里后来往车辆越来越少,心下便有些诧异。
  老毕在副驾座儿上扯着呼噜,肥硕的脑袋在胸前左右彳亍。偶醒来几秒,吧嗒着嘴做出四顾茫然的样子,接着又睡。
  老毕是我的发小,开了家不大不小的汽修厂。这人什么都好,我的意思是,朋友间花钱很大方。然则却有好酒、好色两样毛病。我俩在韩城住了一宿,又玩了一整天。这段时间里宾馆打扫房间的、饭馆里端盘子的、景点上导游的各色女人,他都要套近乎。奇怪的是女人们好像很受用他那种猪八戒式的打情骂俏。有的还留了联系电话。
  又开了百十公里,天变了脸,浓云密布,闷雷滚滚,接着下起了大雨。我一边开车,一边心里大骂。晚饭时他与小饭馆老板娘聊得热切。我吃完饭,又加了趟油回来,俩鸟男女才正入港,桌上又多了两盘菜,一瓶酒。待他依依不舍爬进车里时我看了看表,光这顿饭就耽搁了俩小时。
-
  勉强又开出十来公里,雨愈来愈密,车顶响得像擂着大鼓。前灯只映得出一片白茫茫的泛光,雨刮器早不管用了。
  我摇下玻璃,小心翼翼把车停在路边。
  刚拉起手刹,老毕便醒了,睡意惺忪地问,“这是到哪儿了?”
  “在之川,刚才那娘儿们不是叫你别走嘛。”我没好气地说。
  “还真别说,”他没皮没脸道,“当时若听了她的,在之川住一宿,咱们何至于在大雨中赶路啊。再说了,我俩聊的全是生意上的正经事儿。哪像你们教书先生,又骚又酸,还假正经。这回咱俩出来玩儿,但凡我和女孩儿多说几句,你总要往邪里想。”
  “三四十岁的婆子,还女孩儿呢。”我有意刺激他,“若不是你犯贱,这会儿咱八成已到家了。现而今盲人瞎马,前不巴村后不着店,挺合意吧。”
  “若走高速还真不好办。”他抻个懒腰,拍拍胸脯,“省道就好说了,找个歇脚的地方还不容易。”
  说着他下了车,从后备箱取出雨衣雨靴,一边穿一边说:“我在前边探路,你后边悠着点儿跟着。就这么办。”
-
  如此前行不到一公里,车灯果然照出路边一栋房子。灯光里老毕打着手势,要我把车开过去。
  那是栋简易的两层楼房,外墙贴着寒怆的白色瓷砖。门窗紧闭,玻璃黑乎乎的,墙上红漆歪歪扭扭的写着“吃饭、住宿、停车”。
  老毕把门擂得山响,又退后踹了两脚。大约没见动静,抬起脚正欲继续,门开了条缝。
  我在车上看不见门里的人,只见老毕朝着里边指天画地。又过了会儿,门开大了点儿。老毕手挡着车灯的光,得意洋洋地走过来。
  “搞定。今晚儿咱就在这儿落脚。妈的,这小店儿倒闭了。刚才那小子是个看门的,傻呵呵总听不懂人话。我亮出张大钞,就不傻了。跟我说床、铺盖都有,只是电掐了。”
  就跑长途的货运司机住的小店而言,这家店的设施挺够档次。客房有模有样,被褥、地面也不很脏。看门的小伙儿举着蜡烛领我们上楼进了客房,放下一包蜡烛,不久又送来一暖瓶热水。
-
  小伙儿长得面黄肌瘦,一只眼像吸毒鬼那样斜吊着。他穿着身不合体的灰布衣裤,在摇曳的烛光里犹如夜的深渊里浮出的鬼魂。我问他有没有洗澡的热水,他说电早掐了,喝的水还是他在煤球炉上临时烧的。
  老毕点了两根蜡烛,放在茶几和床头柜上。我锁好门,打开窗户,让屋里走走味儿。雨还在下,没刚才那么猛了,风夹着雨点儿阵阵吹来,我们的车黑黝黝正停在窗下。
  老毕说他人胖怕冷,不洗澡了,也劝我别洗。
  我不听他的,脱得光溜溜钻进卫生间。那卫生间大不过一平米,蹲坑上方就是淋浴喷头。少不了速战速决洗了一通,哆哆嗦嗦揩着身子出来,一溜烟钻进被窝。正习惯地把手伸向床头柜上的烟盒,却愣在半道儿上。
  黯淡的烛光里,对面的墙壁前站着个女人。
-
  瞬间愕然后我勃然大怒,这必定是老毕在我洗澡那会儿找来的小姐。看看老毕,斜躺在床上扯着呼噜。
  我扯着老毕的衣领把他晃醒,一边大叫:“说你是猪八戒还不服气,这是你干的好事吧!”
  老毕被我骂得懵懵懂懂,打着呵欠问,“怎么了,又撞你哪根筋了?”
  我说:“想找小姐,自个儿另开房去啊!”
  老毕说:“深更半夜去哪儿找小姐啊,说你闷骚你还不认,原形毕露了吧。”
  我气得说不出话,便指给他看。
  他似乎也吃了一惊,揉揉眼睛喃喃道:“老秦你行啊,平素不显山不显水,这穷乡僻壤大半夜的,楞是找来个日本艺伎。我老毕服,一百个服。”
  这小子素来敢为敢当,也许真冤枉他了。
  看那女人,高髻盛装,博带垂地,脸白得像能剧演员,抹着红嘴唇,确有些像江户时代吉原街上的艺妓。她好像对我俩的争吵视而不见,深深地道了个万福。
-
  “美人免礼,美人免礼,这个,卡哇伊,尤格达,初次见面,请多关照。”老毕乡巴佬般语无伦次地说。
  “小姐也罢,艺伎也罢,都不是好东西。”我恶狠狠地说,“待我把你这只熏倒牛的臭皮鞋过去,不怕她不抱头鼠窜。”
  “慢着!慢着!”老毕急赤白脸叫道,“我说老秦,咱们切不可滥伤无辜啊。”
  那女人行完礼,长袖里取出条帕子,装模作样擦着眼睛,幽幽地说:“妾汉太史司马公之侍妾也,赵平原人,姓随名清娱。年十七事迁,因迁周游名山携妾于此……”
  听到这儿我忍不住大笑,连喊打住。
  那女子抬起头,困惑地望着我。
  “我说老秦,她都说了些什么啊?你文化高,给我翻译翻译。虽说我跟外院那女生鬼混时学过几句日语,连着说可不成。”老毕急煎煎地问。
  “狗屁日语,她说的是中国话,专门骗你这号揣着钱满世界寻地儿花的急色儿。下午咱们在司马祠不是见了块顺治年合阳知事徐起霖刻的《梦碑》嘛,她念的就是那碑上的话。”
  “你胡说,明明是日本话。你译不出,想搪塞我。”
  “要不咱打个赌。赌你那块和田玉坠儿,我押我那幅吴三大的斗方。”我忍着笑说,“信不信吧,我可以替她接着背下去,你知道,从来我有个过目不忘的本事。”
  老毕心痒难耐地摘下玉坠儿,拍在床头柜上说“一言为定。”
  “她接下来要说:会迁有事去京,妾缟居于同。后迁故,妾亦忧伤寻故,瘗于长乐亭之西……随清娱,我就不必全背了吧?”
-
  女人恨恨地盯着我,咬起了嘴唇。
  “你不叫随清娱,更不是司马迁的侍妾。这么说吧,世上根本不曾有随清娱这么个人。”
  “何以见得?”她阴恻恻地问。
  “想必你琢磨过子长公的年谱,他一生确实有过几次远游。但若带你同行,只可能在元朔三年到元朔五年那段时间,不过那时他才二十来岁。
  “元朔六年起子长公一直在朝廷为官,他的后几次远行,不是做为汉孝武的随员就是公务。跟皇帝老儿出行,或奉旨出差,岂有带着自家姬妾的道理。
  “就算你在最有可能的时间,也就是他二十来岁时曾随他远游。可那样一来,你去世时该五十多岁,不符合《梦碑》‘天帝悯妾未尽天年’的说法。”
  “慢着,慢着,”老毕打断我的话头,“我好像听出些道道儿了。合着这女子是个古人?难怪我觉得这黑店儿邪性得紧,是她,还是咱穿越了?那看门儿的烟鬼可是她的帮口?”
  我笑着说:“是鬼,是狐狸,还是被我困在屋里的小偷,都有可能。我更倾向于最后一种。有意思的是,我觉得她读过的书比你要多。”
-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那女子不怀好意地问。
  “子长公家在京兆,老家在夏阳,两个地方都离你‘缟居’的同州很近。从《梦碑》的文字看,子长公是因事离你去的京兆,不是被抓去的。说明他当时尚未受到巫蛊案的牵连,完全来得及把你接到长安,或送回老家。岂有弃你孤身少妇独居同州的道理?你是在他之后不久死的,请问你死的时候高寿几何?”
  “让我想想,我是征和元年嫁给司马迁的,死的时候十九岁……”
  “征和二年《太史公书》书成,三年子长公死。征和二年前正是他呕心沥血编书的时候,你觉得他有心思带你出门去玩儿吗?”
  “你说的这些毫无凭据,只是恶意揣测。”那女子看着毫无惧色。
  我冷笑道,“你编的故事,纰漏何止一处。你既是征和年间的人,应该知道那时还没同州这个称呼,之前叫临晋,汉时叫左冯翊,西魏才叫同州的。
  “再说了,子长公身为太史令、中书令,极有身份的人。你是他随身侍姬,岂有在《梦碑》里的四处,直呼其名曰‘迁’的道理?便是正室,也只可呼君、郎君、相公。按你的身份,该称他‘爷’或‘老爷’才对。”
-
  “我也是明媒正娶。征和元年,八抬大轿,吹吹打打嫁过门儿的。”
  “你是侍妾,谈不上嫁娶,说白了不过是个随身丫鬟。你的名字,便道出了给你起这名字那人的调侃之意,‘随’者,跟在身边也,‘清娱’者,专供清玩也。徐、魏二君不惟好事,亦很有些附太史公骥尾以冀名垂青史的狡黠。《梦碑》无疑假禇遂良之名所为。禇相乃一代文章伯仲,岂会写出如此不通的文字。当今文史界衮衮诸公居然识别不出。可笑,可叹。”
  我在这里兀自喟叹,那壁厢女子忽然大笑起来,一笑便遏止不住,直到捂着肚子坐在窗前一把破椅子上。
  “腐儒好一张利嘴!”她擦着笑出来的眼泪,喘着气说,“真的也罢,伪托也罢,明季至今,多少名人、官员和专家都认可了我的事迹。你一介书生,又酸又穷的倒霉蛋,能拿我怎么样?”
-
  话刚落音,两根蜡烛忽一下灭了,黑暗中数不清的拳脚棍棒没头没脑朝身上打来。竭力抵挡了一阵,便听得老毕地下大叫,“老秦快跑。这妖精的帮手铁定不止一个,我都有些招架不住了。咱们强龙斗不过地头蛇,紧着走是上算。”
  我把搭在床上的衣裤划拉起两把,光着脚朝外猛跑,一路无遮无拦,稀松平常便逃出了大门。上车便发动引擎开了大灯,立马见到老毕捂着脑袋从屋里跑出来。没等他坐稳我一脚油门,汽车怪叫一声便上了路。
  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明晃晃照着洁净的大道。我以八十迈的速度朝前猛跑,在遇到的第一个警务站报了警。随即在警察叔叔陪同下回到现场。
  那幢旧房子还在路边矗着,但门窗全无,里外里空无一物。地板上积着老厚的灰尘,像废弃了很久。我们停车留下的那块干燥地面和轮胎印儿却清清楚楚地都在,真教人匪夷所思。
  警察叫我俩清点身上的财物。老毕的Burberry夹克衫,及夹克衫兜里的信用卡、一万多现金都没了。我损失小,只没了一双鞋。
-
  凌晨五点到了省城。我先把老毕送回家,自己到家时天已蒙蒙亮了。媳妇正在收拾屋子,火上煮着早粥。
  见我这副赤脚大仙的模样,媳妇吃了一惊。我略略陈述了一下昨晚的奇遇,她自然一百个不信,却也不再深究。一个劲儿说行了行了,别再编了,我才懒怠管你们哥儿俩那些闲事。你上午不是有课吗,吃完洗洗,也许还来得及睡会儿。
  冲完澡出来时老毕来电话了。我刚喂了一声,便听得他在那头大叫:“着火了,事不谐矣,老秦救我!”
  我让他沉住气慢慢道来。话筒里一片噼里啪啦,像剃头匠在捶背。
  老毕断断续续地说,因了生意上的应酬,他时常半夜回家,媳妇早习惯了。这回他同样蹑手蹑脚进门,蹑手蹑脚上床。正睡得香酣无比被闹醒了。睁眼一看,奇哉怪耶,本毕身上竟穿着条女人粉红裤衩,肚皮那儿还绣着朵牡丹!老秦你可得给我做个证见,咱俩这回纯是考察名胜古迹,一分钟都没分开过啊。
  听筒里传来女人哽咽。
  事到如今,我已大概其猜出一些原因。可是若欲理出个能让广大人民群众(包括一起在现场踏勘过的警察叔叔)所能接受的说道,却不是几箩筐话办得到的。
  如此我干脆不做解释,只劝他媳妇一定得相信老毕是个好人,起码这回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又提示她想想,即便老毕真做了坏事,也不至于蠢到把罪证冠冕堂皇地展示在她面前的份儿上吧。
-
  说完我把话筒递给媳妇,对此我俩心照不宣。每回老毕两口子打架,最终都得她劝服那个宅在家里没事找事的小妇人。
  打完电话后媳妇看着我说,“我知道你不精于撒谎,可也别指望我会相信你编的那些个天方夜谭。我只信一点,像你这样的傻子即便有那份贼心,也借不来那个胆儿。”
  媳妇上班去了。我本想睡会儿,又被这事搅得心烦意乱,总觉得有种防不胜防的危机正在悄然逼近。便给自己煮了壶咖啡,坐在沙发上努力想理出个头绪。
  手机响了,接了却没人说话,只听见种澎湃不息、仿佛来自太空的沙沙声。
  正欲挂断,话筒里传来一声似曾相闻的匿笑。
  “给你朋友的礼物,想必他收到了,小施薄惩而已。”一个女声不怀好意地窃窃语道,“给你的礼物还在路上,希望你会喜欢。”
-
  睡肯定睡不着了,我干脆出门,驱车来到学院。进教研室前看了下时间,距我的课还有一个来小时。
  教研室静悄悄的,只有老陈一个人在电脑上玩翻牌。他是系里的老人手,一个永远牢骚满腹、至今还是副教授的老头子。见我进来,阴阳怪气咧了咧嘴道,还是年轻好啊,天天都有好事。
  他指的大约是我即将升副教授的事。我没理他,点一支烟,漫不经心翻着教案。
  烟缸洗得干干净净,茶水也沏好了。那是教研室唯一的助教小费替我做的,她每天都第一个到。
  刚喝口茶,老陈又发话了,“人老了就讨人嫌,从没见有谁给我沏个茶,倒个水的。秦老师,我看小费那丫头对你久已有意,这要搁旧社会,收个二房蛮合适。”
  我站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冷冷撇下一句:“快当爷爷的人了,也不想着积点儿口德。”
  在公用盥洗间遇见了小费,她正对着镜子补妆。见了我羞涩一笑,急急走了。
  我一边洗手,一边对着镜子看看仪表,这是每次进教室前的习惯。除下眼皮有些淡淡的青色,看不出什么倦容。
-
  眼前忽然一阵发黑,耳朵里像有只小老鼠嘁嘁喳喳。
  我用力撑着面盆边缘,眼前逐渐有了光亮,看得见东西了。便晃了晃脑袋,苦笑一下,毋庸置疑,肯定是昨晚以来神经绷得太紧张了。
  此时正当下课时间,教师们说说笑笑走回教研室。我和大伙儿打了个招呼,忽然发现人们陆续停止了说笑,齐刷刷看过来。
  我尴尬地笑了笑,又回头望望。没错,他们看的就是我,连小费也一脸愕然。
  过了几秒,也许更长,大伙儿的目光不约而同转了个方向,全盯向了小费。
  小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没说出来,跌坐在椅子上哇一声哭了。
  室主任章教授皱着眉头,推着我朝外走。老爷子气得手抖抖的,连连地说,“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我莫名其妙被他推着进了盥洗室,刚进去就愣住了。
  清澈如水的镜面映出我的脸,靠近嘴角的地方,印着一枚鲜红的、清晰无比的唇印。
-
  承蒙各位教授、处长、主任等前辈、同仁们奔走相告,用事后老毕的话说,丑闻像张开翅膀的百灵鸟儿,扑啦啦飞遍了我们这所有着一百多年历史的大学校园。
  这天真不知怎么过的,步履所至千夫所指。找个人少的地方,譬如实验室吧,时不时便有一干男女在门外探头探脑,好像都盼我抓紧时间做点儿有新闻价值的事儿。
  中午接到媳妇的电话,说正在郊区开一个中层会议,明天才能回来。又说系办一位熟识的大姐给她打过个电话,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啊。我故意用轻松的口气告诉她说,大约是些新的天方夜谭吧。
-
  快下班时老毕来了,说得亏我们两口子说情,他家已雨过天青、鱼安水安了。他在安倍料理定了桌日本菜,专意感谢老哥、嫂夫人。
  一壶清酒下肚,老毕对我的处境了解了个大概。
  “嗐,芝麻大点儿事儿,至于愁这样儿吗,搁我身上还不是家常便饭。”他满不在乎地说。
  我不无羡慕地望着他说,舆论对生意人的私生活一向很宽容。
  “怎么着,生意人和你们有什么很不一样吗?”
  我说教师嘛,为人师表,一言一行都可能影响下一代身心健康。古而今人们对这种职业道德上的要求由来很高。
  “别拿大道理唬我,是人都有七情六欲,满世界大官、名人做得,偏你个穷教书匠做不得?话说回来,你和那妞儿是不是真有一腿?”
  我发怒道,“你若再胡说,以后我们就不是朋友了。”
  见我恼了,老毕赶紧岔开话题,问我打算怎么办,他保证全力相助,钱场子人场子都没问题。
-
  我说事到如今,我一大男人皮糙肉厚,倒不要紧,大不了辞职走人,只觉得亏欠了小费。人家一冰清玉洁的女孩儿,孤身在外,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份儿工作,却无端被泼了身脏水。
  其实我已找过几位领导,想把小费先摘出来。每回刚一开口,人家就说别急别急,有让你说话的时候,上级正在研究。要相信组织决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这么着啊,那你眼看到手的副教授怕玄乎了。”老毕南辕北辙地说。
  沉吟了一会儿,他像有了主意。
  “你现在的思路算不得上了道儿,”他说,“依我看,当务之急是找个有些道行的高人,譬如我认识的那个喇嘛,帮着咱寻着那妖精,跟人家服个软。即便实在找她不来,放个焰口,做个水陆道场,也算尽了份心意。你别小看她这种妖精,一旦恼了,她会一直穷追猛打,永不放过你。
  “世上但凡邪恶的东西,只要你不惹它,通常不会和你没完没了。因为它觉得与咱这号平头百姓斗法不值。咱哥儿俩这回的劫难,不是我说,都缘于你揭了人家的短。
  “你我都不是英雄豪杰,犯不上豁出身家性命主持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真相啦、公道啦。不多说了,听我的准没错,明儿我就去找那喇嘛。”
  当晚我俩喝得都有些高。老毕给刚下班的门童甩了张百元大钞,小伙儿兴高采烈地开着我的车,把我俩分头送回家。
-
  客厅黑沉沉的,空气湿闷。我按了能摸到的所有开关,灯没亮,八成又停电了。
  摸黑进了卫生间,还好,没同时停水,赶紧边用管道里尚有余温的水冲了个澡。
  半夜醒来想喝口水,听到一种细微的窸窣,似乎有人在黑暗里走动。
  试了试台灯,电还没来。便赤脚下了床,蹑手蹑脚出去,发现声音是卫生间传出来的。
  由于经历了太多匪夷所思的事儿,我并不很紧张。老毕认为当务之急是找到随清娱,若她自己送上门来,岂不省去许多麻烦。说老实话,我从心底怕她那种不依不饶的狠毒劲儿。
-
  我像微风中飘落的树叶般悄无声息地摸到卫生间门外。洗面台上亮着根蜡烛,烛光里背对我站着个女人,娉婷的腰肢,瀑布般的黑发,面向镜子,专心致志地整着头发。
  这不是随清娱。随清娱比这女人矮些,也更丰满。那一头汉宫高髻,放下来会更长。
  我轻轻咳了一声,那女人似乎毫无察觉。她放下梳子,低头窸窣了一阵,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想看清镜子里自己的脸。
  我用手指在门框上敲了敲。这回她停止了动作,似乎在谛听,面孔也转过来。
  一瞬间我大惊失色,那女人竟然是小费!手中擎着的是支唇膏。
  我失声叫出她的名字。她回过头,朝我羞涩一笑,收起化妆包,从我右边擦肩而过,消失在客厅里。
  我赶紧拿着蜡烛追出去,犄角旮旯都找遍了,哪儿有她的影子!
  不免怀疑是不是做了个梦,咬了咬食指,疼得一哆嗦。我不知道人在梦里会不会感觉到疼,保不齐也会吧。
  我站在幽暗的客厅里哈欠连天,末了只得又回到床上躺下。眼睛还没有闭上呢,窸窸窣窣的声音又传来了,搞得我我心慌意乱。
  我一把撩开被单,三脚并做两步又冲回卫生间门口。小费果然在那儿对着镜子抹口红,她像刚才那样转过脸来羞涩一笑,收起化妆包欲朝外走。我横身一拦,她居然穿过我身子跑了出去。
-
  我的心里忽然涌上一个不祥的念头,跑回卧室摸出手机,拨通了小费的电话。
  手机里传出一声长长的号泣,犹如来自地狱深处,听得我毛骨悚然。
  我深知这一夜再不得安生。垂头丧气走回客厅,把身体埋在沙发里,望着卫生间里的烛光发起呆来。
  那烛光扑闪了几下灭了,留下股淡淡的烛油味,黑暗潮水般四面八方涌来。
  我像个参禅的老僧般枯坐在暗中,心乱如麻。会不会小费想不开寻了短见,刚才见到的是她的魂魄?倘真如此,我的麻烦可就大得去了。
  六神无主地坐了不知多久,眼睛也适应了周围的黑暗。渐渐发现距我两三米的壁前似乎立着一个人形。
  我叫了声小费,黑影倏地不见了,身后墙角传来一声满怀恶意的冷笑。
  听到这动静我如梦初醒,又被这坏女人涮了一把。蜡烛啦、小费啦,包括今晚停电,不过是随清娱又一个恶作剧。若不采取断然措施,今后的日子真没法儿过了。
-
  “那边藏猫儿的,玩儿这么久该累了吧。”我控着嗓子,模仿电视剧里文兴宇扮演的老干腔有气无力地喊,“大大方方出来,歇会儿脚吧。”。
  她不吭声。
  “如果特别喜欢这么掖掖藏藏,就不勉强了。我只想告诉你,这两天确实被你折腾得不善,名声、饭碗都保不住了。现而今鄙人诚心诚意向你认输、倒塌、投降。这么个结局,你该满意了吧。”
  她还是不吭声。
  我的心里忽的腾起一股无明业火。
  “嗨,说你哪,别没完没了的好吧。”我气急败坏地叫道,“从昨晚我脑子搭错筋戳穿你开始,一整天你装神弄鬼,为泄区区睚眦之怨,挑拨老毕琴瑟和谐于先,又毁我名节于后,且滥伤无辜,肆意抹黑小费清白。就不怕头顶三尺神明?如此恣意妄为,多行不义,祸不远矣。”
  墙角传来咻咻的喘息声。
  “看看你眼下所作所为,哪有一点儿太史公大家内眷的修养?又怎么配得上褚遂良‘嗟尔淑女,不世之姿,事彼君子,弗终厥志’的评价。太史公、禇相爷二位倘若知道你原来是这么个丢人现眼的主儿,必齿冷九泉之下。”
-
  蜡烛呼地亮了,爆出一串灯花。
  随清娱气冲冲站在烛光里,还是小费的模样。
  “我就知道念书人没一句真话。什么认输、投降,全是骗人。”她怒不可遏地说,“别想拿什么三尺神明吓我,神明在我心中。
  “你说我恣意妄为,没完没了。那么昨晚谁先辱我以裸裎,拟我以臭鞋,骂我是被你堵在屋里的毛贼?
  “你一个讲格物的,放着正业不攻,读了几本闲书便妄自尊大,贸然对古人说三道四,尖酸忮刻!若非这些小人心理作祟,凭你那点儿歪才,本来也许能成功半吊子器皿,现而今一辈子只配做个冬烘腐儒、穷酸猢狲王罢了。
  “你说我滥伤无辜,莫非你没听过邪不伐正?小费真那么冰清玉洁?你俩那些暧昧事,自以为做得隐秘,其实大众哪个不知,只不过各怀鬼胎,没戳穿罢了。
  “你那姓毕的朋友虽是个浑人,却未必比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伪淑女坏得到哪儿去。我说的是不是事实?你还不打算悔改吗?”
  …… 。
  后边的斗智斗勇不必赘述,总之我赢了。随清娱同意收兵回营,从此与我各行其是,永不言战,同时承诺由她负责善后。
-
  天亮后我给老毕去了个电话,对他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别找那喇嘛了。
  “你什么意思?我可是为你好啊。都到这份儿上了,别抠抠搜搜的了,其实也花不了几个钱,我包了。”他打着哈欠说。
  “她来过了。”我只得实说。
  “哦,”老毕好像来了精神,“怎么可能呢,不是骗我吧?是她本人?你确定?那你是不是照我叮咛办的?”
  “用不着,”我厚着脸皮说,“我义正词严教育了她一番,她知罪了,保证以后再不骚扰咱们了。”
  “我还是不大相信,”老毕狐疑地说,“那妖精一看就是个狠角儿,就你那点儿本事,居然就折服了?怕不是真情。”
  “你怎么那么多废话啊,”我想赶快翻篇儿,“妖精也不全是顽冥不灵的。”
  “你确确实实没骗我吗?那就有些可惜了,真的。”老毕毫不掩饰他的失望,“说实在的老秦,若换了我,必不这么容易放她走路。既得陇,复望蜀,那妖精长得挺漂亮,也挺聪明,你猜怎么着?我还挺得意她那个坏坏的劲儿。既然已被咱收服,就算哥儿们自家人了。即便上不得床,把来做个红颜知己,没事说个话儿解个闷儿,或按咱的指挥整治整治那些人模狗样的贪官污吏,也是好的。”
  “你倒是人鬼通吃。”我挂断了电话。
-
  没几秒他又打了过来,“挂什么挂啊,正事儿还没说完。你和小费的名声怎么挽回?副教授职称还要不要了?”
  “这个,”我沉吟了一下,“她叫我别管,一切由她负责。”
  “我看她是说大话。要不就是忽悠你,完后脚底抹油一走了之。你想想现而今闹得这满城风雨,她有多大本事力挽狂澜?”
  听他这么一说,我也有些沉不住气了。挂了电话,胡乱洗漱一下,赶紧去了学院。
  我装着散步的样子在教学区来来回回转悠,想发现点儿形势恶化或好转的蛛丝马迹。到头来啥啥都没看出,合欢树依然婆娑,玫瑰花静静开放。小费独一个匆匆走来,手里拿着个烧饼,一边走一边吃。
  见到她我的心放下一大半,她还来上班,说明在此事不像我想的那么严重,也不排除她舍不得手中这铁饭碗。
  见到我她停下脚步,恨恨瞪我一眼,一甩头发,朝着边上岔路走去,很快便消失在灌木丛后。
  我顿时嗒然若失。看得来随清娱根本没本事收拾她造下的烂摊子,蔫不悄溜了,留下我独自面对困境。
-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教研室,小费正在拖地,见我进来,拎起墩布就出去了。
  我一声不吭在办公桌前坐下,平素冒着热气的茶杯,洗得纤尘不染的烟灰缸,同事们温文尔雅的笑谈,都与平静的往日一道成了遥不可及的记忆。
  枯坐了很久,小费一直没回来,同事们却陆续来了。相互间打着招呼,椅子在地板上擦出声音,茶杯此起彼伏叮当作响。一切与往日一样,只是都像没看见我这个人。
  小费也回来了。几个教师陆续把她叫去,交待她打印一些文件、表格。教研室没内勤,也没打字员,平素这类活儿全落在她一人身上。
  我听到了章教授的声音,他从自己的办公室过来,通知人到齐后开个短会。
  忽然听到大家的声音有些异样。
-
  “章老,您,您这是怎么了?”
  “我很好,一切都好。”章教授的声音有些焦躁,“我倒想问问,你们今天都怎么了?”
  我抬头四望,发现包括长辈般雍容慈祥的章教授在内,几乎每个人嘴角都有个鲜红的、清晰无比的唇印,有的有两、三个,我不知我脸上有没有,但可以肯定老陈、小费没有。
  同仁们面面厮觑,有的拿面巾纸擦。
  “都别擦了,你们懂不懂保护现场啊。”章教授有气无力地说,“秦老师,你赶紧给公安处打个电话,不要提任何事,叫他们处长赶紧来一趟。”
  说完便捂着嘴回自己办公室了。
  处长来得很快。查勘了一番,认为此事暂不宜向派出所报案,但必须立即向校长办公室报告,由校领导定夺。
  “现在总可以擦了吧?”有人小心翼翼地问,“我们还有课呢。”
-
  “上课的事,可以往后推推。”处长沉吟着说,“我没带取证工具,还得提取唇纹,化验唇膏成分……该办的事儿,大约还有一些。至于陈老师和秦老师,你们二位可以去上课了。”
  处长去校办了,我眼下没课。大约多年来头一回有了面子,陈教授显得异常亢奋,当着众人的面兴高采烈四处打电话:“喂喂,李处长吗,告诉你个秘密,您别给别人说呀,我们这儿今天出了点意外……,我现在就在现场呀。对对对,您猜怎么着……啊您忙着?那咱回头见面详谈”。
  我看同仁们的眼神,似乎恨不得一拥而上把陈教授活活掐死。却又无可如何,眼睁睁望着他夹着讲义,撑着风筝般单薄的身子,摇摇摆摆出去上课。
  然则天可怜见,没多会儿老陈便丢盔撂甲跑回来了,他的嘴上也有了个鲜红的唇印。
事后听说,当时上百人的阶梯教室里学生们欢声雷动,那唇印大约是在老陈走进教室的瞬间才出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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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22-5-1 20:43 |只看该作者
这想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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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22-5-1 20:44 |只看该作者
看到雨夜借宿点蜡烛我就觉得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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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22-5-1 22:32 |只看该作者
一开始以为是借碑说几句,后来越看越惊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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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22-5-1 22:35 |只看该作者
阿乙写过一篇《狐仙》,也是在荒郊野外撞鬼的事儿
其实,我们所处的世界是多维的,神也好,鬼也罢,都在,你不招他他不惹你,互不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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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22-5-2 06:33 |只看该作者
有空细看,先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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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22-5-2 11:11 |只看该作者
真亦假来假亦真,
人鬼相争愁煞人。
诡计多端难为鬼,
哪知人间事缤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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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发表于 2022-5-2 21:48 |只看该作者
蒲松龄附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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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发表于 2022-5-2 22:41 |只看该作者
这故事编得才华横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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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发表于 2022-5-3 00:20 |只看该作者
总觉得秦老师对港台文学熟悉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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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发表于 2022-5-3 00:22 |只看该作者
大致是八九十年代的那个时期。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会有这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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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发表于 2022-5-3 00:22 |只看该作者
金牌打手 发表于 2022-5-3 00:22
大致是八九十年代的那个时期。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会有这种感觉

偏台湾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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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发表于 2022-5-3 19:54 |只看该作者
金牌打手 发表于 2022-5-3 00:20
总觉得秦老师对港台文学熟悉的很。

我怎么感觉有点日系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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