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路客的红罂粟这首诗(THE RED POPPY by Louise Glück)有一个直观的特点,整首诗只有五处分行的结尾有标点,其他分行的标点都在每一行的中间,末尾都没有。
这一打眼就能从表面形式上看出来。比如第一句诗,分成了三行,三行只有一个标点:
The great thing
is not having
a mind.
诗人为什么不写成一个句子?如:
The great thing is not having a mind.
这是因为这种形式里隐藏着一个秘密,如:
they
govern me. I have
a lord in heaven
called the sun, and open
for him, showing him
the fire of my own heart, fire
每一行诗的结构都是上一句诗的后半截加下一句诗的上半截,这是汉语诗读者难以发现的秘密,表音语言文化却惯以为常,一读即进入其境。有心的汉语诗读者连续读100遍,豁然开朗。
有浮在声音上的诗歌,也有浮在意象上的诗歌。格路客的诗歌显然是浮在声音上的,浅吟低唱。我听过她几段她的亲身朗读,老太太的声音真悦耳,温柔。在老太太的吟咏里,句子里的标点符号处几乎没有什么停顿,顶多就是自然而然地调整呼吸,一个句子从头到尾顺畅流利地吟出来,感觉不到书面上的分行,这与诵读汉语诗的抑扬顿挫有了明显区别。
如果读不出原诗里的本味,至少也能读出汉语诗里的变调。在汉语里,"拙涩"二字可以形容诗歌这种"浮在声音上"的感觉。"拙涩"本来是中国书画用笔的一种境界,"拙涩"的用笔感觉就像用干毛巾擦最后一遍窗玻璃,毛巾和玻璃都很干净平滑,可是毛巾走在玻璃上还是涩涩的,甚至发出颤鸣。洗澡洗脸其实也可以称作"拙涩",手指和肌肤都很细腻本来可以洗得很流畅,却因为柔软,所以缓缓而行,那种有弹性的阻力就是"拙涩"。"拙涩"不是生硬,"拙涩"也是自然而然的。
西方传统里浮在声音上的诗歌非常难翻译成汉语诗,汉语是象形文字系统,这文化差异必然导致思维结构的不同。因此表音文字且浮在声音上的诗歌在翻译过程中会发生结构性思维的损耗,损耗是如此之大以至于黄油诗翻成了牛奶,甚至牛草或牛叫。这时,为了尽量减少这种结构性损耗,可以试着加重"拙涩"的厚度。
除了结构性思维的损耗,还有一种模糊的诗意也是难以言传的,还是再以这段为例子吧:
they
govern me. I have
a lord in heaven
called the sun, and open
for him, showing him
the fire of my own heart, fire
诺委颁奖词里说格路客的诗unmistakable poetic voice,仔细体会上面这段诗,会发现诗人其实在明确地悄悄地故意实现一种模糊状态,这一段是这一首诗歌的中枢,在此处此诗把几种完全不同的意象有机沟通起来了,这种明确的沟通是通过故意的模糊实现的。所谓的unmistakable poetic voice云云,不过是"明确的模糊性",或者干脆说"明明白白地捣浆糊"。
格路客大姨妈之所以"明明白白地捣浆糊",是她的诗哲学的必然产物。她一方面采用了"浅吟低唱"的口语写作形式,另一方面又要把日常性的诗意推及普遍的人性,这是格姨妈诗的结构性。一端低到日常,一端高到超常,于是不得不经常采用动画片猫和老鼠里的漫画技术,一会儿把诗句像那只老猫一样拼命拉长,一会儿又没命地压扁,诗句在这种变形中产生了模糊空间。这种变形在本诗中多次出现,不得不出现。这种变形两头不讨好,既不能讨好口语诗读者,也不能讨好学院派评论者,诺委这次恐怕也会因此踩空,脚踩两条船对谁都不是容易事儿。
正是这两种客观存在的结构性的损耗使诗歌有了模糊性,加上诗人"明明白白地捣浆糊"而产生的有意为之的模糊性,所以读翻译版汉语诗时往往容易失去黄油味儿,薄牛奶气盛,甚至多的是牛草的粗糙。
我啰嗦这么多,说白了其实就是为了最后自伐一句话:柳向阳翻成了牛草,我是九方皋相马,翻出来黄油味儿咯。方法么,须有吹牛的技术,无非就是在尽量保持原诗形式,同时加载拙涩感,减少原诗故意的模糊性。
The great thing
is not having
a mind. Feelings:
oh, I have those, they
govern me. I have
a lord in heaven
called the sun, and open
for him, showing him
the fire of my own heart, fire
like his presence.
What could such glory be
if not a heart? Oh my brothers and sisters,
were you like me once, long ago,
before you were human? Did you
permit yourselves
to open once, who would never
open again? Because in truth
I am speaking now
the way you do. I speak
because I am shattered.
红罂粟
这不凡之物
无所用
心。种种感觉
集备于我,种种
攀缘于我,惟我信靠
一神在天中央
召使太阳,开启
神意,展现神意
我心生大光明,光明
如神所在。
光明所照
无非我心,众弟兄姐妹
可曾有此一瞬,亘古亘今
心通天下人之心?你愿
接受自己
开放自己于一瞬,永远
归于开放?道
由我说出来
路由你走。凡我所说
皆因我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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