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金豆豆 于 2022-6-20 05:51 编辑
大概是我长得像父亲。三姐妹中我得他宠溺也是最多的。
先是随着我的出生,父亲接下了教师聘请。说是便于就近照顾家里,也让妻女生活相对稳定。母亲每次说起,就很是希望我记恩的样子,但我真没有什么感觉——一个奶娃娃,能有感觉才怪;到记事了,父亲是随时在的,更没有什么感觉了。
母亲就说,你个小没良心的,你爸上班都把你揣怀里……这个我倒是有印象。因为我习惯性黏着父亲,冬季贪他的体温,便总是钻他怀里,八爪章鱼似的缠着,扒都扒不下来。父亲把我用军大衣(那会儿流行色)裹了,直接兜他学校去了。
他需要进教室上课的时候,我就被安放在座椅上,翻翻教科书什么的;等他急匆匆赶回来,就又把我裹衣襟里去了,几乎是第一时间,毫不犹豫的。我有时候蜷在他怀里睡着了,醒着的时候就安静看他备课或批改作业。母亲有时候会抱怨,说我有没有影响工作什么,父亲就哈哈笑,很有以女为荣的感觉。那爽朗的笑声,我至今记得。
我疑心父亲对我的宠,是由于我太娇弱。因为父亲为数不多的有一次与母亲吵架,就是他觉得母亲没有及时阻止我与邻居孩子游戏而受了伤。至于远距离走亲戚(那会儿基本是步行),他更是随时把我扛在肩头,由得我妹子颠颠跟着走,实在走不动了才让母亲背一小会儿。我曾经想,我妹子居然没有嫉妒过吗?好像还真没有。于是我就愈发自卑起来,六岁那年趁大姨母来我家,我就牵着她的衣裳跟她走了。
我爸追着我问,会不会想家,会不会想爸妈。我认真思考,然后,跟他说不想。是啊,怎么会想呢?好不容易离家,近乎出走,多爽啊!我姨妈一脸尴尬,牵着我往前走。她还跟我说,要走很远的路,如果我受不了的话,现在回家还来得及。我怎么会回?昂首阔步向前走,誓不回头的那种。
姨妈家在大山深处,经济虽然相对困难,但也总紧着我吃好。表哥表姐也都让着,喊我幺妹。我自然是乐不思蜀,玩成了疯丫头。三个多月后的一天,父亲忽然来了。我正在火炉子捡烤土豆吃,冷不丁被他抱了个满怀,傻愣愣看着这个泪眼婆娑的男人,把手里的土豆递给他,喊了一声:爸,你吃。
这一来,他的眼泪哗哗直往下掉,止都止不住了,被我伸手替他擦,更是擦得满脸黑爪子痕迹。把我姨母笑得直弯下腰去。后来我母亲说,自从我离家后,父亲就总是惦记得不行,有一晚梦见我摔落崖下,第二天就赶往姨母家来看我。结果呢,看见他白净的小公主浑身脏污(烤土豆的焦炭,涂了满脸、满手),瞬间就绷不住了。那也是他唯一一次为了女儿落眼泪。
再后来,我读初中的一个周末。有几个同学来玩。恰好我妈不在家。中午,为了对付几个人的伙食,我不得不胡乱揪面皮子煮。结果揪多了,水面又窄,皮子没过心。我自然是心虚。父亲从田里回来,跟我同学打完招呼,若无其事舀了就吃。有个男同学没忍住,笑着说,你这煮的啥子嘛?我估计他想玩笑说猪食之类,然而话头被我父亲给抢走了,他一本正经的答:煮的面皮子啊,很好吃的呢!说完,又舀了一碗,吃得很夸张的欢畅。
再没有一个人敢哼唧了,都埋头呼啦啦吃一气,饭桌上一片诡异的和谐。后来他们跟我说:你爸太凶了,护短护得明目张胆,冷汗都吓出来了!差点没把我笑疯了——我哪里知道我爸会是那德行啊,搞得我也很惭愧好不好!
再后来读高中,离家有些远了。周五才能回去,那会儿是骑自行车。有一天途中去朋友家逗留了,才呼哧呼哧登着车返程,到家已经很晚了——薄暮已经沉沉掩上。院门外,一根高板凳上,我父母并排坐着,朝着我归家的方向,给我吓了一跳。赶紧问,爸,妈,你们干嘛呢?我妈就絮絮叨叨,说你怎么这么晚?你爸都急得不行,非要坐这里等你,一会儿又去路口看看……羞愧难当啊!来不及说什么,父亲已经站起身,掇了凳子往屋里走,丢下一句话:回来就好了,赶紧进屋吧!
而我读大学那次,也好笑。我的上学时间跟父亲的开学是冲突了的。他说,要不,他找人顶两天班吧?但他们都是两个包班,如果要全部丢给别人,对父亲这种老共产党员来说,确实是一种心理拉锯战。我就找了个男孩子送我,其时我是有点暗恋人家的,想着再给彼此一个机会。父亲却要求对方来家里吃饭,算是饯行和感激——结果把人家挖根挖地好一通盘查,还是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后来,那男孩子乐哈哈跟我说,你爸是护女狂魔,生怕有人把你给拐走了或者卖掉了,我差点招架不住啊!我也偷乐,跟他打趣说,那,你还是卖吧,我帮你数钱。他摇头,笑了:别!你爸估计不止追杀我18条街,只怕上天入地不死不休都能,太吓人了!
我现在想,那会儿人家生了怯意,会不会跟我爸太凶悍有关?不然呢,明明两个人眉来眼去那么长时间,知情者都默认我俩会牵手走到一起的,居然还能擦肩而过,真“过”了?
再后来我爸不怎么护我了。因为我有同学再来我家,说起从前种种相处,数落我诸多“恶行”。我爸很是惊诧,跟我说:一直担心你受人欺负,原来不是啊?我同学插嘴说:她会受人欺负?叔你咋想的?她欺负人还差不多!再后来上班,恋爱,结婚,父亲都不再多操心,他大约也是在试着渐渐放手。就是第一次见我现在的先生,差点把人给灌醉了,最后在我的干涉下没灌醉,倒是把人给吃撑着了。
最后一次跟父亲的正式对话。是他在即将辞世之前,跟我说,要我照应母亲和姐妹们。他说,知道我是能扛事儿的,他也就放心了——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护女狂魔,要他承认他“放心”了,该是多么无奈又无力的感觉?可惜我当时并没有听出来弦外音,还觉得他多此一说。我该做什么,我还能不知道么?哪里需要他这么叮嘱又叮嘱?真是老糊涂了!而今想来,不是父亲老糊涂了,倒是我一直小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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