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了吗?”她问导诊台的值班护士。
“在这里签上您的姓名。”
值班护士对她说,把一张来访卡推到她面前。这个导诊台正对着医院的大门。
她签上一个名字:罗春雨。
“十三号病房。直走,右拐。”值班护士低着头在填写表格的日期:2012年6月9日。
“我带您去吧,这边走。”
罗春雨看见一位肤色黝黑的护士从导诊台下面站起来,她刚才在擦拭下面的柜子。
她们离开导诊台,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到尽头拐进去,侧面走廊的几扇窗户斜照进暗黄色的阳光,她们头顶出现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急诊监护。
这个病区的墙壁涂着蓝色油漆,如同海底隧道一样。再走过三个病房,罗春雨看到十三号病房的门开着,两个穿蓝色上装的男护工站在门前。
“到了。”护士对她点头。
罗春雨扫了一眼她的胸卡,那上写着一个模糊的名字,名字上面有两个红色字体写着实习,字很清晰。
实习护士走了,这一刻走廊里没有人,黄昏的阳光在院子里被树木遮蔽。平房的走廊里有些昏黑,她注意到护士的一只鞋跟已经歪斜。
走廊的窗外能够看到另一排平房,房子的石头台基很高,倾斜的屋顶覆盖着绿色铁皮。窗户上都安装了铁护栏。护栏外面粗壮的丁香树干仿佛是扭曲的铁栅栏。
她没有进入病房,而是站在门口,一位男医生背对着她。她站回走廊上,被人撞了一下,但是她没有回头去看,医生随后出来了。医生三十岁左右。
“家属?”医生问。没等她回答,他接着说:
“邻居看见他从窗口爬出来,他边爬边吐。在院子里打滚。”
“他还住在那个大杂院里?”
“我不知道。”
“邻居呢?”
“回去了。”
“我们离婚了,现在我有家庭,有孩子。”
医生没有回答她,他们躲开了一个自己举着吊瓶上卫生间的女人。
“请进。”医生说完转身进了病房。那位值班护士跟了进来。
“和你爸回去吧,有事再叫你们。”值班护士对两个护工说。
两个男护工随即离开了。那个六十几岁的护工干瘦矮小,走路很轻。年轻的护工不到二十岁,他比老年护工高出将近一头。年轻人刚走几步,跑了回来,对值班护士说:
“张大夫,24床刚才骂了我爸,再有事我自己去就行。”
“24床就要转院了,今晚小心一点儿。”值班护士说。
罗春雨看见病床上躺着一个肥胖的中年人,浮肿的脸上几乎看不到眼睛,此刻他张大了嘴正在短促地呼吸。口水从嘴角流下,沾湿了病号服的衣领。
这个狭窄的单间病房有两扇细长的窗户,房屋的举架很高,高耸的天棚上贴着一个灯泡,墙壁上刻满了女性身体和夸张的生殖器的简笔画。
“你是谁?”她站在床边,问病人,病人没有反应。
“知道你是谁吗?”她又问他。
病人盯着她还是没有说话。
“我回去了。”罗春雨对大夫说。然后准备离开。
“下雨了吗?”病人对女人说,女人看着他,
他接着说道: “雨景。色彩里要加一点儿灰。”
罗春雨看着他,没有移动脚步。
“我的画呢?”病人问她。
“在我那里。”罗春雨回答。
他把头转向她,土灰色的脸上,嘴角的唾液流在枕头上,肿胀的眼皮中间看不到他的瞳孔。鬓角两侧的斑白长发遮盖不住他的秃顶。
“我记不得是什么地方。一条街。”他说话有些含混。
他把头又转回来,面向着天棚,黄昏的光线从两扇细长的窗户外照在地面上,光线里漂浮无数金黄色的尘埃。
走廊里有人在喊尹医生。医生出了病房,房间里只剩下罗春雨和那位值班护士。
“你想说什么?”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他咳嗽起来,铁床发出吱吱的响声。
“我得走了。”罗春雨向门口走。
“你出来一下。”医生路过走廊,探身进来对罗春雨说。
“他的住院费只够两天的。”值班护士说。
“这事不急。”医生的手在白服的口袋里攥了一下,没有看值班护士。
“遇见我之前他就经常失眠,睡觉的时候总做噩梦。”
罗春雨边走边对医生说。
“他说画是什么意思?”
“他曾经是美术老师。”
罗春雨离开了病房,脚步声渐渐远去,值班护士也出了病房,看着她走到门口的台阶。
医生在台阶上和罗春雨说了几句话,她随后走出院子,消失在拐角的树荫里。
病人对着敞开的门说:
“一条街,街上的简易房,街边。九零年,一九九零年夏天,那算什么店!木板房,几箱矿泉水、可乐。”
病人安静下来,躺在病床上。
戒酒医疗中心在一处倒闭的搅拌机厂的角落里,它占了三排平房,这些平房是俄国人的中东铁路员工医院,在日本人占领东北时,日本人把它们改成空军飞行大队的宿舍。后来又成为劳改农场的办公室,再后来成为搅拌机厂的车间,现在又变成了医院。透过院子里的树丛望过去,隔着起伏的大片的农田,远处城区的高层居楼宇群山一样耸立,夜晚,它们亮起点点灯火,仿佛飘浮在半空中。
年轻的男护工领着七八个病人走过前厅。他们经过护士站,一个短头发的年轻人瞪着值班护士。外面已经暗下来,两扇木门在他们的身影后关闭摇动,秋季的晚风带着田野的清香,还有焚烧玉米杆儿的焦糊气味。
黑暗之中,病人盯着天棚的灯泡,晃动的肥皂泡一样的微光,窗外和走廊里的光线切割了这个房间,天棚裂开的墙皮爬动花纹。花纹里太阳一样的光芒在编织蜘蛛网,那光芒里浮现街道车辆,行人,树木和阴影。
病人对着灯泡笑了:“店距离街边还有一段距离,前面一个花坛,高桥街,是叫高桥。1990年8月13日,上午,店里堆着几箱,雪乡矿泉水、可口可乐。”
实习护士进来查看放在床头柜上的血压和脉搏检测仪,她按下门口的开关,灯泡亮了。
那个如同电脑屏幕的仪器闪动着绿色的光点。输液的滑道安装在天棚上,滑道上吊着一个铝制的挂钩,挂钩上吊着输液瓶。护士站在他的床头,弯腰看悬挂在床边的尿袋。
病人对着护士说:“木板房涂成蓝色和绿色,蓝色的海豹、绿色的海星,就像半截集装箱。”
“我是来实习的。”护士告诉病人。
他笑了几声。床响了一阵。实习护士坐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等待液体滴完,她站起来,拔下病人手上的针头。在针眼上按上酒精棉球,再贴上一条胶条。病人歪着头看着护士的脸,眼睛肿胀得更加明显。
他对护士喃喃自语: “看见了吗?”
护士盯着他的眼睛,说她是来实习的。他接着问实习护士:
“看见了吗?大地,尸体、成堆的尸体,远处刻着金色字体的墓碑,一个侏儒爬进一具僵尸里,那僵尸给了它力量。”
护士看了他一会儿,把液体瓶子拿在手里,走到门口把灯按灭,关上门出去了。
对着门,他继续说道:
“我想不起来,是1990年8月13日上午,9:30分吧,我来到店门口。店旁边是美术商店,八十年前,它是俄国人的茶叶店。”
一只苍蝇落在他的头上,爬向他的眼睛,窗口的月光如同一片水雾,江面上,夜雾淹没旷野起伏的树丛。
病人脸上聚集了一群苍蝇,他转头看着窗口,自言自语:
“街对面是一家快餐厅。快餐厅前面一对母女走过。”
走廊里有人在喊:“杀了我!”随后一阵脚步声,接着传来了哭声。哭声经过13床的门前,消失在楼道里。好像总有一只蜜蜂,或者一只蚊子飞行在夜色深处。
病人停顿了许久,呼吸声消失了。他把脚伸向床尾的铁栏杆。床开始摇晃。挣扎了一会儿,他不动了。墙壁又听到他的声音。
“看不清楚她们的脸。你在店门口坐着,看见我就站了起来,你问了我一句话,我忘记我们都谈了些什么。我们谈了什么啊?”
他哭了起来,随即恢复了平静。床头的月光下江水平静,江水向北流去。北岸稀疏的灯火如同云层里偶尔露出的星光。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好像吓了一跳。
“花坛里种着蝴蝶兰和月季。快餐厅门前的小女孩儿,脸色黝黑,瘦弱,她的母亲,她的母亲,她回头看,看着一位坡脚的女人,胖女人,她的母亲,她说了一句什么,母女俩好像在吵架。”他停下来喘气,口水混着泪水顺着嘴角流下,滴在领子上。
“店的右侧,就是右侧,右侧是入口,叫水天的地下商业街的入口。你的木板房小店,那个小店,记得吗?”
江水淹没了他的眼睛。那对母女走过小店所在的高桥街,地下商场的丁字路口。走过小街两旁的白杨树。
他笑了,看着江水他笑起来。
”商场里打扫卫生的女人是你的姑姑。小街两侧的大院,你去我住的地方,一条狗跳出门洞,你哭了。红砖、门洞、隧道、污水、排水沟、苍蝇、下水道入口。”
江水的波光里,一条黄狗每天都在小街上散步,没有人知道他的主人,一个仓房靠在旁边的门洞里,里面的那栋破旧三层楼,户外的楼梯扶手,挂满衣服和尿布。那里被收废品的租下,那个仓库在一楼。一位送快餐的小伙子蹲在地上填一张单子。
“你问我想喝什么,我说我想喝可乐。”
实习护士推开了房门,借着月光走到床边,蹲下身体,在尿袋下面放下一个塑料桶,然后把尿袋摘下,倒在桶里,再把尿袋接上。月光穿过云朵向床头移动,窗外的树枝把影子映照在墙上,树影与墙上的图案混合在一起,月光把那面墙越推越遥远。远处传来狗叫声,更远处,灯火稀疏的城市楼宇浮在天际。
实习护士拎着尿桶向门口走去,她听到床上病人把痰吐在胸前。他在挣扎着坐起来,可是他的手脚都被捆绑着。
“我要上卫生间!”病人喊道。扭动着肥胖的身体,如同一只扭动的蛆虫。
实习护士跑了出去,“张姐!”她招呼大厅里的值班护士。值班护士来到病房。
“怎么还没解开绑带?”值班护士对实习护士喊。
两个人解开了病人的手脚。
“去叫一个男的。”值班护士说。
实习护士跑出了病房,可是已经晚了,病人把大便排泄在了床上。那个老年护工来了,他儿子在后面跟着,拎着一桶水。
一个小时之后,病人平静下来,好像睡着了,值班护士去了别的病房,实习护士站在床头看着血压检测仪的屏幕。
寂静中,手机在上衣口袋里震动起来。她拿出手机,快步走到窗前,按下接听键,过了一会儿,她轻声对着手机说:
“妈,不要再给我寄钱了,多给我弟弟买点儿好吃的,我现在非常好。”
床上传来病人的呼吸声,走廊深处好像谁的脸盆掉在了地上。很奇怪,那刺耳的声音此刻却是温暖的,墙壁上那些刻痕突然变得明晰,仿佛夜晚丛林里的闪光,仿佛雾气似的东飘西荡。夜空里一架民航客机闪着蓝光飞过。听不到任何声音,多像一只萤火虫飞过掌心。
她把手机放回口袋里,向门口走去。
病人突然靠在床头喘气,胸前的衣襟抖动。她立刻来到床前,盯着血压脉搏检测器的屏幕。
“叫尹医生! ” 值班护士出现在她身后,她对实习护士喊。
实习护士跑出病房。三分钟不到,医生推门进了病房。身后那个老年男护工推着一个蓝色的氧气瓶。
病人的鼻子里插上了氧气管。周围又安静下来,人们刚退出房间,他伸手拔出氧气管。抚摸着氧气瓶的仪表,侧过脸对着表盘说:
“你说生意,还可以,刚开始总有人,来砸简易房,后来你给了钱,就没事了。”
说到这里,病人露出了微笑。他笑出了声音,笑出了眼泪。他用手背擦了擦泪水,闭上眼睛,很久没有动静。
他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挣扎着要坐起来,还是没有成功。头发稀疏的头顶靠在床头的铁栏杆上,一只手抚摸着氧气瓶,另一只手攥成拳头,双眼反射着走廊的灯光。
“你说你经常看见我从这里经过,我说,我说,我在江边的广场画肖像。你问我冬天,冬天怎么办,冬天画水彩,卖给铺子。花坛里的,你看那花坛,一朵月季被风吹落一片花瓣,93路公交车,开过来遮蔽了对面的母女。那女人的手腕上挂着什么,好像是一串红丝线,衣领的左侧有一些褶皱,她脸色苍白。你说,店就要拆除了,你要去江北开店了。我说我晚上会去江北看你的,你说夜里江上没有渡船,我说我会游过去。”
深夜的走廊好像爬满晃动的蜘蛛网,实习护士趴在导诊台下面的桌子上睡了,值班护士边吃面包边看着手机,微信里,院长下午的时候发来许多照片,她和随行的医生正在台湾的一家精神治疗中心参观,她用指甲轻轻敲击着手机屏幕,敲击着院长的脸。
汽车的远光灯扫过大门的玻璃,不久一个黑影映照在门上,那位姓罗的女人走上了台阶,推开了一扇门,她换了一身黑色的短上衣和黑色的长裤。值班护士用手去推实习生,实习生突然抬起头,走廊里的灯光好像暗淡了。
一阵夜风吹进走廊,夜色释放出更加繁密的树叶,大地的深处在寂静地翻滚,翻滚出烟尘一样的凉意。远处的城市更遥远了,如同一艘再也不会回头的巨轮,带着灯光离去,而你却在一个荒岛上,无力呼喊,树叶填满了你的喉咙。
姓罗的女人向她们走来,身后拖着长长的阴影,她只是阴影的一部分。阴影是她的披风,是她的足迹和道路。值班护士抓着手机,看着她的阴影扫过天空,扫过天棚和走廊。
值班护士跟着她,看到她进了十三号病房,护士经过病房门前,继续向前走,来到一条小巷,屋檐下亮着一盏灯。
灯光下是碎砖和石子铺成的路面,红砖墙体与路面接合的缝隙长着稀疏的青草和苔藓。夜空里星光闪烁,没有一丝云的踪迹。墙壁两侧立着四扇防盗门,上面镶嵌着铜牌,标明不同科室的医生办公室。
第二排平房出现在小巷尽头,那里是第二病区和护工宿舍,院长的办公室在最后一排平房,那是地势最高的房子,在星光下可以看到房子的红色瓦顶。
走到值班医生的办公室门前,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推开门,房间里亮着一盏台灯。医生穿着衣服躺在窗下的简易床上睡了。她走过去,俯身看了他一会儿,慢慢坐在他的床边,医生睁开了眼睛。
“醒了,你要多睡一会儿。”
“别单独来这里。”
“我不想打电话。”
“出事了吗?”
“没有,院长他们到台湾了。“
“我没看到。“
“你瘦了许多。”
“没事。”
“别太拼命。”
“没事,总不能坐以待毙。”
“十三床一直对着门口说话。”
“他坚持不到天亮了。”医生说。
“他前妻来了。”
他们走进十三床的病房。黑暗中,一个女人的身影站在床边,医生按亮灯泡。罗春雨回头看到了他们。
“来了。”医生说。
“他会死吗?”罗春雨问医生。
医生没有回答,他走到窗户跟前,值班护士站在他旁边。
他们仿佛站在河流的对岸。江水混合着月光带着城市灯火远去。病床仿佛不可逾越,也许由于电压不稳定,灯泡的光亮在暗淡下去,灯光与月光在互相渗透。
“你的脸色有些苍白。”病人对罗春雨说。
罗春雨摸着他的脸颊。调整好呼吸,病人对她说:
“我是游过松花江来看你的。夜里的江水很凉。”
罗春雨的泪水滴在床上,午夜的江水流过荒凉的堤岸,他双手抓紧了床垫。
“别哭,好了,我要回去了,我要在天亮之前,游回去。”
“游回去吗?”
罗春雨从炉火上拿起水壶,把他的水杯再次倒满。
“是的。”
“太晚了。”
“还有一幅画没有画完。”
罗春雨环顾自己的小屋,货架上的食品在昏暗的灯下仿佛山峦叠嶂,父亲和母亲的照片放在床头,岛上现在没有游人了。
这个岛很大,不在主航道上,只有一个支流从岛的后面流过,其实这里就是江的北岸。
岛上的白桦林和枫树混杂而生,秋天的时候林间覆盖着一片金色与红色的落叶,更远处是旷野和模糊的玉米地,还有看不见的村庄,无法触摸的天边白云沉默低垂。
街道对面还有几座这样的二层小木屋和散落的平房,它们被木栅栏院子包围着,它们都是将近一百年前俄罗斯人修建的别墅和民居,当年他们修建中东铁路。这里成了休假的地方。现在这些房子已经破旧,但是还保持着当年的样子。
“就这样游回去吗?”罗春雨问他。
“是啊。”
“再抱一抱我。”她说。
“我要回去了。”
“我陪你一起游回去。”罗春雨对他说。
“太危险了。”
“我和你游过去。”
“你的脸色有些苍白。”
“我们一起游回去。小时候我就和父母游过松花江,我可以,我要和你游回去。”
在午夜的微风里,江岸对面的城市笼罩着一片红云。罗春雨把衣服一件一件扔到身后的荒草上,他收拾起散落的衣服,装进一个皮袋子,扎紧袋口。
星空下的罗春雨拉着他安静地走向江水,江水清澈如天空。鱼群跃出水面,消失在银河里。
对岸的城市淹没在江水中,他们游过城市的夜空,游在广袤的山峦旷野上,飞鸟和鱼群滑过他们的身边。
下面的城市在山谷间闪动灯火,河流在夜色里偶尔反射一串星光。阳光与月光,与星光,与海水的波光交织成一片草原,草原上蝴蝶飞舞,马群奔驰。
罗春雨抱紧他,在他的耳边说:
“我们死在这里吧。”
他看着她的眼睛,那里有万千的世界。
“我们死在这里。”他回答。
他们的头发纠缠在一起,遮蔽了脸庞,青春的躯体如同青藤一样互相拥有。
“让我们死在江水里,永远不分离。”
那是1990年的10月,他们的尸体在北方的鄂霍次克海被一艘渔船发现。尸体已经腐烂,分不清是男是女。
2016-10-21
11:06初稿
2023.2.1
12:44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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