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旅馆的女子

杜凯然

我在越南西贡当工人的时候，刚刚十五岁。

那是1966年的夏天。

在湄公河岸边的一处水泥厂，我认识了一个越南人，他叫武世黎，他虽然四十岁了，可是依旧和我们干重体力活。

越战已经开始。有一天晚上歇工的时候，武世黎背着一个帆布包来找我，他说要去找美国人换香烟。

我没有说话，找美国人要渡过湄公河。

他让我带上钱，我和他出了水泥厂的大门，夜色透过甜甜的芒果气味。

武世黎让我抱着他的帆布包，他在水泥厂院墙外的草丛里推出一辆自行车。

他说那是一个法国人前几天给他的。

他带着我，骑车过了一片稻田，再回头看的时候，绿色的天空下，水泥厂只有几点灯火，远处的蛙鸣随晚风传来。

过了稻田，前面是一条排水渠，再向前就是大河了。

他停下来，告诉我他想找一个姑娘。问我可不可以借钱给他。

我把带的钱给了他。他继续骑车带着我走，过了一座石桥，头顶的月光转出云层，渐渐明亮。现在是旱季，还有水牛在池塘里露着角。

前面出现了一片闪动的银白色，我们下了自行车，脚下的泥土还在散发着热气，夜风里掺杂进浓重的水草腥味和一丝柴油味。

湄公河到了，过了河就是西贡。他把自行车放倒在河岸上，对面的灯火仿佛飘着一大群萤火虫。

我们沿着堤岸走，在蒲苇的深处有一片暗影，他喊了一声，周围的蛙鸣声马上就停止了，那片暗影缓缓划出了蒲苇丛，那是一条渡船。

船渐渐靠近，还没有完全靠岸的时候，武世黎就跳进河水里把帆布背包扔上了船，这时从船篷里钻出一个白色的身影。

月光下，那是一位很瘦的姑娘，十六、七岁的样子，穿着白色的衣袍，她披散着头发，没有戴斗笠，姑娘后面站着一个年轻的男人。

我们随后跳上了小船，蛙鸣声又在我们身后响起，那个姑娘回到了船篷里。

武世黎靠着船篷坐下，我坐在船头，离开他们有一段距离，年轻的男人在后面划桨，随着蛙声的远去，河面开阔起来。

江风的温热让我很想睡觉。我攥紧胸前的玉佩，
那是从广州逃难出来的父亲留给我的唯一纪念。

身后的河岸渐渐被夜色抹去。武世黎坐在船篷旁边，船篷里递出来一个芒果，武世黎抓起芒果向我示意一下，然后扔给了我，我接住了芒果。

武世黎回头对着船篷说话，他的声音很轻，河水不停地拍打着船舷，我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我感觉到有些困倦，朦胧中，我偶尔能听见那个男人在船尾划船的水声。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到达对岸，我们的船在江心翻了。

我的睡意完全没有了，但是也没有惊慌，我把父亲的玉佩抓在手里，几条鱼贴着我的身体游过。

月光从云朵的缝隙之间照射在远处的水面上，那里仿佛是天堂的大门。

渡船漆黑的船底挂着水草漂出水面，两岸的堤坝被耳边的浪花遮蔽。

我游回到岸上，对岸的灯火已经稀疏了。

武世黎连同那个女孩儿和那个男人都不见了。我寻找了一夜，一无所获。

第二天工友和我也没有找到他们的下落。

我站在一片蛙声的河岸，水草上飞过成群的蚊子，空气里飘着一丝甜甜的味道。

不久之后，我离开了水泥厂，我带走了那辆自行车。


1990年的夏天，我从泰国又来到越南，那个水泥厂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了菜市场的仓库。

在回顺化的火车里，我想起当年的武世黎和那个女孩儿。

我当年不知道他对那个女孩儿说了什么。

深夜的车厢中我只能看到一个带孩子的女人坐在最前面的座位，她把孩子抱在胸前，窗外的风不时吹进来，前面的母子好像睡了。

此刻，火车慢了下来，窗外的稻田反射着月光，水塘和农舍笼罩在雾霭之下。

列车仿佛脱离了铁轨，每一节车厢里都有一片天空和一个月亮。

我可以听到大地上最细微的虫鸣，此刻，我听到了风吹过蒲苇的声音。

“我想买那张镶嵌螺钿的床。”一个声音说。

我听到了河水在击打船舷，在一阵沉默之后，
我又听到了那个声音。

“那个房子里的家具都镶嵌着贝壳。”

我分辨出那是武世黎的声音，这时一个列车员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你在说什么？”那个船家女孩儿在问。

有人在咳嗽，伴随着波浪的细碎撞击，应该是船尾的男人，或者是我在咳嗽。

一阵风吹过，武世黎的声音又传来。

“在岘港老家时，我定期给几个铺子送鱼，其中有一个华人女人。”

“华人女人多吗？”是那女孩儿在问。

接下来的水声很大，淹没了武世黎的声音，等风声和水声平息下来，我听到他还在说话：

“她自己经营一家小旅馆，她不与我们来往，也不谈论自己的事情。”

好像有水鸟拍着翅膀滑过水面，我听到女孩儿轻轻的笑声，又过了很久，水面又安静了下来。

“店里的厨师是一位菲律宾女人，那女人带着三个孩子，听说丈夫跑了。”武世黎说。

“那中国女人呢？”那女孩儿问。

这时车窗外闪过一片灯火，列车经过了一个小站，灯火很快就淹没在夜色里，我没有看清站名。

“那个女人好像去了台北，听说是她弟弟把她接走了。旅馆留给了菲律宾女人。”

女孩儿问他再后来呢。

武世黎又说了几句话，我没有听清楚。

这时渡船应该是到了河心，我听到河水在拍打船舷，随后有人在喊叫。

那是我的声音，那是我落水的时刻。

车厢那头的孩子哭了起来，没过多久，又安静下来，我只能听到流水的声音。

车厢外，远处的椰子树被夜空的云朵吞没，列车滑过田野，仿佛没有重量。

后来我在一本二战回忆录里看到一段记载：

一位钟姓女子，福州客家人。她的未婚夫是中国空军第11大队飞行员，1944年在长衡空战中阵亡。

1949年她从澳门去了越南岘港，开了一家小旅馆为生。1966年越战期间，她被哥哥接到了基隆。

第二年，钟姓女子在基隆去世。

翻船的那天晚上，我没有听到武世黎讲的故事，就如同现在，我在火车的车厢里，还没有读过那本战争回忆录。



2021.12.20初稿
2023.02.13修改

我爱花香不爱花

我没去过越南，泰国也没去过，想去。看了你对夜晚湄公河郊外的描写，更想去。

杜凯然

我爱花香不爱花 发表于 2023-2-14 04:42
我没去过越南，泰国也没去过，想去。看了你对夜晚湄公河郊外的描写，更想去。

小香早上好！乾杯 []~（￣▽￣）~* 到处溜达多好啊< )))><<

我爱花香不爱花

杜凯然 发表于 2023-2-14 10:01
小香早上好！乾杯 []~（￣▽￣）~* 到处溜达多好啊< )))>

小然，早。人，就是要到处溜达着，才此生无憾呐。
等到回天国的时刻到了，钱有P用，游历经历才不负此生。对吧，干杯

李熙

很有意思的结构。
时间倒错，穿插，未来的事情，未知的事情，全部出现在现在。是第六感觉？还是平行空间？
一个未出现的女人的故事。

杜凯然

我爱花香不爱花 发表于 2023-2-14 10:10
小然，早。人，就是要到处溜达着，才此生无憾呐。
等到回天国的时刻到了，钱有P用，游历经历才不负此生 ...

同意小香说的所有及其它！o(￣▽￣*)ゞ))￣▽￣*)o 万物如逆旅，人生如白驹过隙，虽蜉蝣亦可畅然天地间，观大化之所成，察红尘之所恋。唯历练过往，随身而去。。

杜凯然

李熙 发表于 2023-2-14 10:21
很有意思的结构。
时间倒错，穿插，未来的事情，未知的事情，全部出现在现在。是第六感觉？还是平行空间？ ...

李熙兄辛苦了！谢谢李熙兄(￣▽￣)节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