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初恋〗久矣夫，不知哪个算初恋 [复制链接]

徐公孰

主楼

发表于 2023-6-28 15:38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姥姥去世时，我身在非常遥远的地方。

后来回到家，经常想姥姥。小姨跟我关系特好，说是她也想念，要不就替我去天上看看姥姥。

怎么去天上？嫁在外省的二姨家原来有一个邻居能通神。小姨和我去找二姨，二姨领我们去邻居阿婆家。

阿婆嘱咐小姨：见到姥姥时不能说话，不能近身拥抱，不能哭等等吧，反正不能惊动天上人，只能静静地看看。然后阿婆闭目养神，口唇翕动，抓起一把小米撒在小姨头脸上。小姨说她眼前像打闪，亮光通到脚下。

踩着七彩祥云，风飘飘地，迤逦久之，小姨远远看见一个城镇，青瓦白墙，拱门飞檐，各色各样的旗子挂在门前的槐树柳树上。正要打听姥姥住在哪里呢，姥姥提着一个柳条篮子从一个院子里出来，撒杂粮于槐树下，树上飞落一些小鸟鹊儿争食，隔壁也有鸡鸭鹅赶来。姥姥身后的一只狗去追咬一只鸡，姥姥搁下篮子去赶狗，站在胡同口把狗拦在胡同外，等着鸡鸭鹅鸟吃食。小姨从墙角石榴树底下出来，悄悄拉过姥姥的小提篮，看见里面有一两碗杂粮，各种针线活儿，还有顶针儿和几个戒指儿。

小姨一眼就看出来，戒指儿是用金币银币一锤一锤敲出来的，姥姥在世时经常打戒指儿哄五六七八岁娃儿。随手拿起一个戒指儿装进兜里，想再装一个毛线帽子时，抬眼看见姥姥从胡同口回家走，慌忙住手，缩躲在墙角树影里，眼睛只定定地看着姥姥，姥姥脸色红润有光泽，一根皱纹也没有，哪里像近百岁的老人呢。

姥姥提着篮子闭上院门。小姨摘下来一个石榴装进兜，正打算回家，姥姥家的狗钻进门，留下一道门缝儿。小姨从门缝儿望进去，姥姥正掀起门帘跨过高门槛儿。姥爷的声音传过来，说，在门口跟谁说话这么久啊，快去东厢看看水开没开，多烧一会儿沏茶喝。

姥姥去东厢，看见大门开着缝儿，问，谁啊？小姨忍不住眼泪，也忍不住答应，嘴一咧……啊呀，浑身跌进云里，起来扑打扑打衣身，慢慢回二姨家来。

一进门，就高喊快来看看姥姥家的石榴。石榴却没有找到，想来想去必定是跌落在云里，徒呼可惜可惜，指甲缝里尚留石榴红意与香气。好在金戒指儿仍在兜里，小姨，二姨试遍二十根手指都不合适，让我试试，一试将将好。我仔仔细细保留起来，经常拿出来擦拭摩挲，后来发现上面还有我的小名儿，給小姨看，确实不错，铁线篆金光隐隐，写作：段十七妹。

神阿婆名声远扬，却不滥情，也不滥权，托她通天的人络绎不绝，都不敢越她的规矩，眼所见不能向外人道也。小姨见过姥姥，也不大敢多说什么，又忍不住，遇到姥姥的话题总是满脸喜色，说姥姥姥爷过得很好，小院子很干净，门窗古色古香。妈妈问她怎么知道的，小姨就笑，反问妈妈怎么不知道。小姨看看我妈妈满脸疑惑的样子，又忍不住试探着说，十七妹有个戒指儿我看着真好看，是你給买的不。

提醒久之，我妈妈终于领悟到一些言外之意。有一天找我要看看小姨反复提及的戒指儿。一打眼就＂咦＂＂咦咦＂不已，这种小耍物儿早都不见了，问我怎么会保留那么久呢。再仔细看时，认准不是小娃娃的玩意儿，纯金纯色，做工精良。又问我是哪里得来的，我说是姥姥做了送我的，指着细篆給她看，这是我的小名儿，是姥姥特意做给我的。

妈妈又＂咦咦＂不已。我问怎么说？妈妈不作声，只惊叹做得真好，尤其是篆名边上一只小兔子掰开石榴，榴籽形满色润，粒粒皆光彩映照，兔子毛色悉见，馋颜注目，张爪几欲食之。后来小姨跟我说，后悔当初手慢心粗，没多拿几个戒指儿。我问怎么说？小姨嘿嘿说，还不是你妈妈怕耽误了婚事儿呗。

怕耽误谁唻？

你的戒指儿还能耽误谁个唻？

原来是我妈妈笑着跟小姨说，金戒指儿与银戒指儿估摸着都是成双成对的，十七妹的金戒指儿注定有一个银戒指儿随身的。现在银戒指儿没有着落，怕是以后不好定亲啊。

小姨第一反应是再跑姥姥家一趟。妈妈说冥冥之中都是天数，多跑一趟又如之奈何。注定的是良人，难定的是怨偶，说不定十七妹婚事蹉跎，也说不定是惊喜啊。再加之各种原因，小姨竟没再行。小姨开玩笑说，这是你妈妈不让我再去的，耽误婚事着急的反正也不是我。

不耽误你的婚事当然你不急什么哟。

急的反正也不是我。遇到爱情，有些人会痛哭失声，有些人会羞羞答答，有些人会忧心忡忡，有些人忧郁烦闷……静躁各殊，态度各异，我却从来不知情为何物。情书常来，则哈哈大笑，顺手塞进书架上的一个不锈钢旧饭盒，饭盒满时隔三岔五地捋一捋，盖上个章，写两个字，退回寄情书的人。那两个字，偶尔是＂读过＂，大多数则是＂没读＂。所谓的盖章，就是戒指儿上的名儿，蘸上香水勾兑口红而成的印泥。香水飘逸欲逃，口红踏实体帖，相反相成，矛盾平衡，印每成，字字皆活，字字榴香。

性者，食也，色也。他人一字千金书情，寄之以鸿雁；我则以为秋收千盅粟，粒粒皆辛苦，退之以鲤鱼。人渐拒，书渐稀，饭盒常空，而坚持不懈者绝。不知梅脯甜，只愁莲心苦，良有以也。

不八卦的人是罕见的。女人的八卦，特点像是祈祷，其实是传小话儿；男人八卦尽量做作成宣言，实则是吹大话儿；所以世上神父多是男人，以假扮上帝满足自己宣言的欲望，而女人好信仰，借机祈祷倾诉。男人给谁写情书，想追谁，正追谁，追谁不成等等事，在自己的圈子里都会庄严宣告，以是吹牛的资本。我的生活很简单，吃饭，睡觉，教室，图书馆，实验室，计算中心，每周末逛一下午街，情书难入青白眼，更不及本心。所以有时候与某人讨论问题时，感觉他会有一些尴尬，我心里也会有一丝丝唯心起念，是不是收而退过他的情书啊。因为所有的情书不管读过还是没有读，都是＂退回＂处理，所以最初肯定是尴尬的，当在他们圈子里的吹牛传开后就是一种讽与反讽的快乐，尴尬顶多剩下挠挠头或者搓搓手然后咧咧嘴笑。

我越不上心，有心人就越多，首先忙慌起来的当然是我妈妈，她最爱忙慌。姐姐谈婚论嫁的时候跟妈妈见面时往往都会发一通莫名其妙的脾气，至今我仍然莫名其妙，怎么会那么有规律的发脾气。妈妈怕燃起姐姐的无明火，就不敢明着张罗，一个劲儿撺掇我爸爸，爸爸就去跟他的朋友们喝酒，说是有些事情就得慢慢喝酒慢慢说。妈妈不高兴，也不相信非喝得舌头僵直不能说事情，爸爸就说起这谁介绍那谁，那谁谁也提议这谁谁，妈妈就问那什么时候相亲看看呗，爸爸就说那你看看什么时候来咱家喝个酒。为了姐姐的婚事，我妈妈可没少安排酒席。最终，姐姐嫁给酒量超大的姐夫，每次都陪得爸爸醉醺醺的，爸爸总是笑着埋怨妈妈，看你定的女婿，又把我喝醉咯。

妈妈忙慌起我哥哥的婚事更彻底。姑家舅家叔家姨家以及舅家的舅家姑家的姑家，一圈圈一辈辈推波助澜开枝散叶……一直忙到哥哥领着嫂子回家时，妈妈说，哎，功夫不负有心人啊。是啊，虽说嫂子与妈妈发动的圈子隔着十万八千里不相关，妈妈总以为是帝感其诚，命嫦娥赴千里嫁其子呢。

现在开始轮到催我驿马星动。小年催我什么时候成，就答之以二十五六，腊月二十九催问就回她三十，然后全都哈哈大笑起来，好吧好吧一起过年。笑归笑，妈妈还是撺掇爸爸。爸爸就说，十七妹现在一心问学，个人的事情说晚也不晚，说慢也不慢……这是安慰妈妈，也是讨我的好。但是，但是呢，爸爸会来上一段但语，重点都在这里面：＂……但是呢，个人的事情也该动动心，打打基础。谈恋爱看一个人最出色的优点，相见时多欢喜；成家要看一个人最难除的癖性，相处时不烦闷。要学会这个辩证法。＂

自然辩证法说出一个无情的真相：人，总是一厢情愿地去感知乃至干预这个世界，而这个世界上的事情有95%以上是不为人所知也不为人所动。人的所有知识，就是在无知之境里老老实实做人，保持敬畏与警醒。婚事当然也如此，人生百岁，婚后家庭生活七十载，三五年恋爱焉能预知未来哉，唯有洒扫勤谨进退和缓啦。

刚刚参加工作不久单位出了一个大事儿。此事动静颇大，影响广，涉及很多人，所以隐其人，略其实，只记其概。话说曾经争先恐后的话事人们都渐渐躲开远远的，事儿既已惹不起，那就别沾身。形式主义又要求在程序上处理好这事儿，有个人负起责任。领导于是说，小段干去吧，多锻炼锻炼，实践是最好的老师。这事儿分占两摊儿，一摊儿远一点儿，一摊儿近一点儿。我不怕累，安排我去远一点儿的地方吧。

地方上的大领导接我吃饭，想看看一个究竟嫩到什么程度，竟然半路出头处理烂摊子。饭桌上跟我说了不少话，连不必要我知道的都捅在桌面上，可见积郁之深。我说话慢，唯唯诺诺而已。

饭后回办公室，陪着领导下了三盘棋，然后领导忙别的，我坐在办公桌前玩电脑游戏翻扑克。翻到晚上八点钟，领导安排人陪我吃饭。我说想跟领导一起吃，领导说他吃过了。我说那就我自己吃，你得陪我去，我要这个面子。领导哈哈大笑。

细嚼慢咽自己吃下一碗饺子，实事求是跟领导说上一桌话：这事儿该这么办。然后把下午玩游戏间隙写有做事过程方法以及关键点的一张A4纸交给领导，上面当然有我习惯性的戒指签名章。说好有七天时间斟酌推敲，第七天下午两点再碰面拍板。明天请安排人陪我玩一周，期间不打扰你。

七天以后的下午两三点钟，人人都看空的这事儿终告成功，皆大欢喜。另一摊儿的同样事情拖到三年以后，还是按照段干的路子走成的。初打交道而如故交的那个领导，年年都寄他家自产的一种石榴给我，笑说知道我要面子，别地儿没有的东西最有面儿。

那石榴有一个奇异的特点引人注目。个个都是纯一色的红皮儿，上面没有斑斑麻麻，只有一个很显眼的印记从皮肉里长出来，清晰可读：一只小兔子在掰开石榴，还有我戒指儿上的那几个铁线篆，线条圆润有灵动之姿。我拿给小姨看，小姨说确实像极她弄丢的那个石榴，味儿也一样香甜。拿给我妈，妈妈说，按理还能吃出个银戒指儿物的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