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破水晶世界的第一次是弥足珍贵的。
顺着母亲的皱纹白发、惊觉和失忆,我又回到了幼儿园。
小小的藤蔓墙大门洞开,窗上平整的老木栅栏闪出新漆的光泽,像刚刚停止舞蹈的暗色绸缎,所有人正被禁锢在流淌的时间里。老师和小伙伴们聚精会神地上课。只有我,四岁的我刚好坐在乌锦之下,突然,我想爬起来,想当众翻跃一章无师自通的自由体操。
根本没人留意我的存在。我只好忽闪了葡萄般的眼睛怂恿在桌边发呆打盹的你一起爬高跳窗。该是多有意思的挑衅呢!你就这样与我一拍即合。我俩在众目睽睽之下轰然攀上椅子、书桌。接着双手抓住坚硬的“黑缎”,最后将小小的脚丫用力举过了头顶。
当然我先行动,你哪有那样的胆量?但是你并不落后,亦步亦趋紧跟着我的节操。风声、雨声、哭声、笑声戛然而止,世界突然之间熄灭了所有的声音,屋里全体的大人小孩,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忘记了讲述、忘记了倾听、忘记了阻止,甚至没有谁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凌绝顶的高度终于打破众人短暂的失态,果然,风雷滚滚汹涌来袭,真是不可思议的一幕啊,谁又能压抑饥渴欲望这些身心本能。于是我们被确诊为两个完全不能控制自己思想与行为的怪胎,胡思乱想、行为失衡,像抓不住轨迹的臭虫一般让人恼怒甚至疯狂。
加菲,那天你就是我忠诚的战友。我们被赶出小教室保持军姿式罚站,我冲你眨眼,你冲我扮鬼脸,彼此毫无怨言。
可仅仅这样还不够哦!我并不满意。我带着看似毫无主见的你疯也似的逃离幼儿园,忘记是如何骗过门卫,反正最后如愿以偿飞奔出了小院。我们欢快地在大马路上蹦蹦跳跳。不料,还是在等红灯左顾右盼时被警察叔叔抓获,这个公共秩序的维护者,仿佛要把世间一切的危情击毙在襁褓之中。城市太狭小,叔叔太伟岸,我们就这么灰溜溜地被他被押解回家,在爷爷的盛怒中又重新被送回幼儿园。
只是,我已没有了一丝羞愧之心,激怒人群是多么有趣的事啊!类似的快感鼓舞我一次次在常规中试图铤而走险,我默默凝视着他们仓皇的表情困惑不解,细小的微笑沿着唇角的经络缓缓而行。有那么可怕吗?面壁、门禁、责骂、戒尺,从此都当是家常便饭,小菜一碟。
我渐渐忘记了屈辱,忘记了疼痛。只有你加菲,亲爱的加菲,我永远永远都无法忘记你。柔软斑斓的小小裘皮之下,裹着和小女孩儿一样倔强不安的魂灵,那一瞬间的小光华已是个遥远的符号,你的名字却被我以鸣谢的高度铭记一生。
你,就是我水镜中的模样,保持着与我当年步调一致的诡异微笑和精灵般曼妙的身姿和眼神,之后擦肩而过,我们再也不会认出彼此。而你必定也记得那一刻的女孩儿,她如何勇敢地带你走出循规蹈矩的深禁浅锢,让你因而拥有一生难忘的逃逸体验,真的好过囚进天堂吟风咏月,或在炼狱忏悔挣扎。而今,你或恨我入骨,或似海情深,却再也无法从人群中分辨出我,你已永远无法与我拥抱和牵手,无法将我摧毁与褫夺。
而我真的再也找不到你了。加菲,亲爱的加菲。那一刻,已是走完了我们毕生唯一的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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