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立冬以后气温还二十多度,路两边绿化树上的叶子还没黄,冷空气就带着雪片子霸道蛮横的张牙舞爪的降临到了这个不南不北的小城,我遇到她时她正在小城扫大街,体力劳动让她摘了口罩和围巾帽子,又因为上次回家母亲提了一嘴,让我一眼就认出了是她。
她不叫福贵,她叫柳花。
她年近七旬,她年轻的样子我还记得,一头碎羊毛卷白净的脸,慵懒娇弱,干啥也慢慢腾腾不慌不忙。她有这个底气,自从二胎生了儿子吕亮。她的公公老吕头在生了五个女儿后,抱养了别人的儿子,取名叫吕保根。老吕婆子一辈子没生出儿子,早早憋屈死了。五个亲生女儿在他眼里都是赔钱货,抱养的儿子是他的天。五个女儿却都争气,有多远嫁多远,非富即贵。吕保根弱一些,一直在村里。老吕头今天问这个女儿要钱,明天问二那个女儿要物,甚至还让女儿们给保根两口子买上了社保。保根又好吃,活蹦乱跳的大海虾一买买两箱,排骨一买买一扇,蛋糕桃酥十斤起步。一家人老老小小吃得红光满面步履像企鹅。有老吕头在的日子过得美气。老吕头也不是神仙,总有撒手人寰的那么一天。那一天女儿们竟然没到齐,邻居们对这事有议论,有指责女儿不孝,有强调老吕头活该。
此后,麦收秋种没有人帮忙没有人出钱,吕保根累得和驴一样,一喊柳花搭把手,柳花就头疼浑身疼,再喊就上吊喝药跳河。那几年越到农忙,柳华越得去给医院送冤枉钱。
苦挨了几年吕保根锁了院门,把田地租给别人,带着柳花和他的一对儿女姐姐小青弟弟小亮,去投奔他在大庆油田的四姐去了。四姐最厚道,给保根找了工作,俩孩子也不是读书的人,也各自打了份工。柳花在家想动手的时候烧烧饭,不想动手的时候一家人去吃饭店。期间也回来过几趟老家,穿衣打扮光鲜亮丽,在村里人眼里竟然有了几分衣锦还乡的意思。
过了有十年就在大家认为老吕家落户油田的时候,老吕家又举家回来了。原来是吕家四姐突发心梗过世,没有了依靠。去的时候一家四口,回来的时候,女儿已经在那边嫁人,女婿略有残疾,不由让人觉得可惜了如花如朵的小青。
吕保根和柳花娇惯小亮比老吕头惯他还甚,最起码他还吃苦耐劳还顾家还看上去不那么猥琐。这个小亮一脸皮肤疙疙瘩瘩一对滴溜溜乱转的小老鼠眼,总给人一种鸡贼的感觉。胡同里有两户人家女儿和他同龄,一个叫王小霞一个叫张燕。去王小霞家提媒,王小霞一听哼一声冷笑,媒人就闭了嘴。张燕憨,白白胖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她乐意。这事就成了。小两口子婚后都在工厂里打工,工资高还不拖欠,保根也不闲着到处打零工也不少挣。人一生活富裕整个外形精神面貌就焕然一新,柳花眼见的滋润富态。又添了大孙子,人前人后笑语盎然昂首阔步。
如果日子就这样过下去该多好呢?小亮在厂里小偷小摸被保卫科警告了几次,都在想他出事会出在盗窃入狱的时候,他竟然是因网络赌博倾家荡产还欠债两百多万。吕保根和柳花肉眼可见的一夜衰老,背也驼了腰也弯了,说话像蚊子哼哼也没了气力。张燕父母领走了憨女儿,办了离婚,扔给保根柳花一个憨孙。张燕又恋爱了,对方也是离异,不多久显了怀。小亮厚着脸皮还去,去了住储藏室。
保根心硬把辛苦钱攥手里,柳花心软把保根的钱偷出来补贴给小亮。那年元旦零下二十度保根回家,柳花裹着被子在床上瑟瑟发抖,脸盆里的水也结了冰,保根问柳花咋不生炉子,柳花说钱都给小亮拿去还债了。保根身子晃了晃口吐鲜血跌倒在地竟然就这样走了。
保根走后,邻居怕她想不开,轮着看着她。都在想她一个弱不禁风干啥啥不中用的女人可咋活?谁想柳花像换了个人一样,也不娇弱也不懒了,走路一阵风,踩梯子上墙修房顶啥也干。
大字不识一个的年近七旬的柳花去镇上私营啤酒厂刷酒瓶,为了补贴还主动要求上夜班,每天半夜十一点听到她推自行车声随后是锁门声。
小亮算着她发工资的日子就来要钱,算着她领社保退休金的日子也来要钱。有时候一大堆婶子大娘在聊天,小亮来要钱,大家七嘴八舌数落他,让他睁眼看看他娘老成啥样子了,他也不搭话更不会脸红。
小亮的儿子吕弘扬,初中没读完早早辍学满街游荡,一门心思只想吃喝玩乐,他也靠柳花养着。邻居们都劝柳花狠起心来谁也别顾,过自己的日子每月两千多块钱的养老金不比谁舒坦?她咧嘴笑笑,一脸麻木。
她那嫁在油田的女儿,每月给她转上五百块钱生活费,因为这五百块钱女婿没登过她家的门,每次她去看女儿外孙女,女婿和亲家的眼神都像在看乞丐,女儿再给钱她就不收了,嫁了个残疾人的女儿也不容易。
年底了,来来去去的人经过她家门口,看到门前地上洁白无痕的雪都知道她还没回来。她这个年龄的女人在老家大多都过上了清闲日子,围着炉子串串门子,眼神好使的也给儿孙辈们做个针线活儿,行动不能自理的偶尔也遭到儿孙的白眼和呵斥,但像她这样苦钱的女人满庄也找不到第二人了。
漫天的雪花又飘洒了下来,想起诗人那句: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谁也不用羡慕谁,谁也不用怜悯谁,只要活着,只是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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