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子的嘴里叼着烟,翻开油腻的笔记本,用铅笔头划掉了李西的名字。
下一家就是姜南了。
看到姜南这两个字,麻子的心就像被刀扎似的痛。烟雾缭绕中,那张坑坑洼洼的麻脸开始不住地颤动。
婆娘弯着腰晃着竹筛,雪白的糯米从筛眼里纷纷落下来。地上铺着竹席,米粒落在竹席上欢快地跳动着。
啪嗒一声,烟头掉在了地上,被麻子用脚尖狠狠地踩灭了。
婆娘晃累了,放下竹筛,慢慢地直起腰来。左手反背到身后,轻轻地捶着后腰。右手撩了一下流海,望着门外泥地上欢快跳动着的雪粒。几只鸡在低头啄着雪粒,它们把雪粒当成了米。
一把二尺来长的双刃尖刀,麻子磨了又磨。霍霍的磨刀声里,他的手始终在抖。
刀终于磨好了,泛着幽光。麻子的脸不再颤动,僵在刀光里,像冰冷的青石。他将母指指肚搭在刀锋上,顺着刀锋轻轻的滑动。
“血!血呀!淌血啦!”
陶花将手举到麻子的眼前,跳着小脚直喊疼。
葱白似的手指上被草叶划了一道鲜红的血口子。
麻子的心比陶花的手还要疼。他赶忙攥紧陶花的手腕,将手指含进嘴里用唾液消了毒,然后从汗衫上麻溜地撕下来一绺子布条,将陶花的手指细心地包扎好。
“二子哥,你真好!“
陶花抿着嘴望着麻子,脸羞得象一朵桃花。
“二嫂,你筛糯米要打糍粑了吧?
门外杨生晚响亮的声音将麻子从往事拉回了现实。
“是呀,小晚子,你来啦,快进屋,外面冷。”
“多打些,我最爱吃糍粑了。”
“放心吧,小晚子,今年管你饱。“
杨生晚双手拢在袖口里,戴着顶小猴帽,缩着头猫着腰就进来了。
“二哥,都下雪了也舍不得生个火。”
“我磨刀热乎着呢。”
杨生晚问:“家伙都准备好了?”
“都准备好了。”
“那走吧。”
“嗯。”
陶花家的院子里支起了一口大锅。锅底下架着木柴生着大火。锅上头冒着大热气。
雪粒子渐渐变成了雪花,纷纷扬扬,飘飘洒洒。
几个婆娘在雪花里穿梭忙活。洗菜的洗菜,洗碗的洗碗,井然有序,忙而不乱。
“二哥,你们来了。”
见麻子和杨生晚走进院门,陶花满面春风迎了上来。
麻子打了个寒战。陶花居然也叫他二哥了。以前都是叫二子哥的。
陶花拍了拍杨生晚后背上的雪,说:“穿这么薄不冷吗?快去锅灶上烤烤。”
杨生晚一边朝锅灶跑过去,一边扭头问陶花:“姜南呢?他哪去了?”
杨生晚始终对姜南没有好感,从来都没有叫过一声哥。
陶花说:“他到镇上去了,买些烟酒年货,早该回来了。”
陶花的话音刚落,姜南骑着三轮摩托车突突突地冲进了院子里。
摩托车的斗子里堆满了烟酒炮仗和其它的一些年货。上面有塑料布盖着。
“二哥,小晚子,你们来啦!”
姜南满脸堆着笑地招呼着。又朝杨生晚招了招手道:“小晚子,快来搭把手,帮我把这些东西一起搬到屋里去。”
杨生晚假装没听见,扭头问麻子:“可以动手了吧?”
麻子掲开大锅盖,一大锅的开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
麻子点了点头道:“动手吧。”
三百多斤的大黑猪已经从麻子的身上嗅到了死亡的气味。它浑身颤栗,退缩到墙角,两只眼睛惊惧地瞪着麻子他们,嘴里不停地发出哼哼声。
麻子一伸手薅住了大黑猪的耳朵,杨生晚拽住了猪尾巴。大黑猪摇头摆尾拼命地挣扎。哀嚎之声惊飞了树上的喜雀。树枝上的积雪也扑簌簌掉落下来。院子里的鸡都吓得四散奔逃了。
麻子抓着猪耳朵使劲往前拽,杨生晚双手吃力地提着猪尾巴,大黑猪的后腿悬空,只有前脚着地。像死刑犯一样被人拖拽着,一步一步极不情愿地走向刑场。
院子里有一个长圆形的浅木桶。那是昨天晚上从李西家抬过来的。临近过年的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都要杀年猪。这个烫猪毛用的大木桶就从这家里搬到那家去。麻子笔记本上的名字排得满满的。
麻子和杨生晚将大黑猪拖到了大木桶跟前,姜南喊来了李西。麻子薅着猪耳,杨生晚拽着猪尾,李西攥着猪的两只前蹄,姜南抓住猪的两条后腿,四个人合力将大黑猪按倒在浅木桶里。
麻子一手抓着猪耳朵,另一只手操起那把二尺来长的杀猪刀,刀尖顶在猪颈上。大黑猪使出浑身的解数作垂死的挣扎。哀嚎之声让人揪心。
麻子手腕一翻,刀尖剌穿皮肉,白刃直抵猪心,鲜血喷射而出,溅了麻子一脸。
哀嚎变成了闷哼。四只猪蹄子也渐渐停止了扑蹬,最后归于沉寂。
脸盆子里接了满满一大盆鲜红的猪血。
麻子拿杀猪刀在死猪的一只后蹄子上划了一道口子,再用一根光滑油亮的细长钢钎,往猪脚上的口子里捅。上下左右来来回回捅了有十几下。捅完以后,麻子两只手攥住猪脚,弯着腰用嘴对着猪脚上的口子往里吹气。
麻子的脚尖和脚跟随着屁股的左右扭动而有节奏地抬起和着地。两只手也跟着吹气换气的节奏,时而攥紧,时而松开。那姿式就像在吹唢呐。
陶花看着麻子吹猪,似乎又听见了那撕心裂肺的唢呐声。
自打陶花和姜南结婚那天,麻子吹了一宿的唢呐后,就再也没有听到过麻子吹唢呐了。
一袋烟的功夫,麻子就将大黑猪吹得鼓鼓囊囊,像个浑圆的大气球。
滚烫的开水浇在死猪的身上,雾气缭绕。麻子和杨生晚一人拿着一个刮刀开始刮猪毛。眨眼间,大黑猪就变成了光溜溜的大白猪。
退完猪毛,开膛破肚,剔骨分肉。
麻子和杨生晚大刀小刀相互配合,一会儿就将一头大肥猪分割得七零八碎了。
年味就是从吃杀猪菜开始的。乡村的习俗,谁家杀了年猪,都会邀请亲戚邻居来吃杀猪菜。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一辆警车停在了陶花家的院门外。车上下来四个穿制服的人。两男两女,手里拎着公文包。
大伙被这四个不速之客吓懵了。我看看你,你瞅瞅我,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其中一个警察问:“你们谁是王二?”
麻子起身应道:“我就是。”
警察走到王二跟前说:“把你的杀猪刀拿给我看看。”
麻子将杀猪刀递给了警察。警察掏出卷尺量了量杀猪刀,对麻子说:“根据规定你这把刀属于管制刀具,应当没收,并追究持有人的法律责任。
麻子的火噌地一下子就上来了,一把夺过杀猪刀说:“我杀的是猪又不是人!”
大家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冲突一触即发。
警察招了招手,示意麻子把刀放下。然后说道:“你别冲动,考虑到杀年猪是我们祖辈流传下来的年俗,我们会在法律允许的情况下灵活执法的。根据相关规定,你可以申请办理持刀证。”
麻子听警察这么一说,火气也慢慢地缓和了。
麻子问:“过了年去办可以吗?年里猪都杀不完,哪有时间。”
警察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表格递给麻子道:“考虑到你没时间,我们现在就在这里给你办。”
另一位女警察掏出相机给麻子和那把杀猪刀咔嚓咔嚓拍了照。
还有一男一女两个穿制服的是检疫局的,割了一小块猪肉用车后箱里的仪器做了检测,然后在一份检疫合格证上盖了章。
陶花招呼四个人一起吃杀猪菜,四个人客气地拒绝了。说他们有纪律,不能随便吃群众的。
四个人上了警车,大伙都跟随着警车一直送到村口,目送着警车缓缓消失在冰天雪地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