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无蕊 于 2024-2-28 16:11 编辑
你梦想过初雪一样的土地
这土地离家已不足三里
野禽用脚掌印证了你的梦
风中有水未退去的精魂
阳光令洁净壮大作冰裂纹
掌印犹存留前日的清冷
春草将涌现然后继以秋水
时时遣飞鸟来人间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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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运开始前,从一次又一次提倡工作地过年的信息里隐隐感觉到今年春节回家过年有点悬了,如果疫情吃紧,并非不能接受,然而一年没有回家了,通电话的时候总是讲等过年等过年,等到过年而不能回家过年实在于心不忍,桃桃在得知不能回家过年时眼泪立刻流出来了 父亲在电话那头听说今年不能回家过年了,说:我和你娘就等这个确信,那我们这两天就磨豆腐,过两天寄豆腐圆子跟油炸豆腐给你们,不回来照样过年。过了两三天,静水说东门货柜里有个快递要取,可能是她买的米,让我下班回来顺便取一下,挺沉的一个大纸箱,往楼上搬费了好大力气,心里有点埋怨,拆开一看,却是父母寄来的年货,一包一包取出来,豆腐圆子油炸豆腐各两包,香肠两包,蛋饺两包,醺鱼两包,虾酱一包,油炸锅巴一包,还有一包新鲜的排骨一包新鲜的里脊肉,堆满一桌子,过年的味道真的就有了 打电话回家说东西收到了,母亲问虾酱的袋子有没有给虾子戳破,我说没有,我问为什么寄些新鲜的肉过来,母亲说给桃桃吃的,又说豆腐圆子和香肠分一半给静水母亲家,又说:安心过年,家里都很好,你们在那边外公外婆家过年,我们也放心得很。 每周打电话回去,问问返乡的规定有没有什么变化,心里还是想回去,有一次,父亲说:村里来问你今年回不回来,我说今年不回了,他们也说别回来,回来要隔离十四天,还不是在家里。有一次,母亲说:村里的某某从镇江回来,在县城隔离,每天要花四百块钱,可怜得很,你们一准不要回来了。 这期间发生一件事,小区门口一个水果超市出售的车离子测出病毒,店面封掉了,没过三天又开张,但是没有了往日的人气,这可算是病毒离我最近的距离,那些天,小区里的人又戴起口罩来 离放假不远了,省内疫情似乎控制得很好,又看见几回不能搞一刀切懒政的信息,归心复燃,在微信里试着让侄儿打听打听村里返乡的情况,按规定,我这种情况是可以回的,侄儿很快就打听好了,只需提前一天提供绿码就行,到时候可以交他转给村委,当晚打电话给父亲,父亲也说他到村委问过了,可以回来了 乌云尽散,桃桃斗一听说,不敢相信,知道真的可以回去,乐得蹦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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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这几年每次回来都有新气象,搞了两年的垃圾分类现在看已经成为日常,每家每户门前都有两个编号的小垃圾桶,一黑一绿,每天使用而外壳看不出什么污迹,路边的空地也都已清理平整出来,不是做成了停车位就是铺上了草皮,路灯是两年前装上的,下水道也已完备,以前这些公共设施是没人管的,各家只顾盖自家的新楼,整个村子却露出败相来,这两年就好多了
侄儿的二女儿可以下地跑了,母亲平时还能帮照看照看,这已经是第四代的人了,父亲母亲今年的气色与去年比似乎更好一些,年货都已齐备,我问今年有没有不许拜年的通知,母亲说:没有,高音喇叭里说不许十人以上聚餐,没说不让拜年。窗台上装荠子的篮下压着两张红纸,是关于返乡的,一张不让返乡,一张讲返乡注意事项,这让我想起去年春节后的返城,政策每周都会根据疫情调整
住了两日,闲聊时母亲说:跟你说个事,去年,你们走了没多久,我搬一床棉被下楼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滚了下来,滚了三个滚,吓死了,心里想,这下不好了,不过还好,没有受伤,你哥哥看我脚肿起来,背我去医院拍了个片子,说是有点骨裂,给我打了石膏,你嫂嫂给我端了两个星期的饭,没到两个星期我就把石膏拆掉了,医生怪我拆早了,我说就不要告诉你了,道路又不通,知道了也是白担心。听着母亲的话看着那段楼梯,心里难受,虽然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去年回来,是父亲向我交待后事,说:以后我走了,办葬礼,你多出一点钱,记住我今天这个话。母亲说父亲添了个头晕的病,有一次在外面晕倒在地上,口吐白沫,让他到医院里检查检查,又查不出什么,村里医务室新来的医生给他推拿推拿,能好上一段时间,那小伙子又调走了
静水今年带了个枕灸仪回来,父亲睡前灸了两晚,说头左右扭动不晕了,然后就不要灸了,停了两天又有点晕,这才又用上,静水让父亲坚持每天晚上都要灸,一定会好。母亲坚持灸脚有两年了,说外公和姨母都脚麻,她这两年灸下来,脚不麻了。这真是好消息
每天照例去湖边散步,今年,湖滩上居然一个钓鱼的人都没有,惟有白鹭野鸭或飞或立或浮或潜,鱼儿铿然跃出,这一处,那一处,敲击枯水的大泽,作天荒地老的强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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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是母亲最忙的一天,从前一直要忙到九、十点钟,准备年初一那两桌菜,这几年,母亲也说忙不动了,我们有意识地帮衬着做掉一点,一边给母亲打下手,一边听母亲闲话,最是享受,母亲说今年就弄个羊肉暖锅,配个几荤几素,弄多了也吃不了,浪费
下午,看母亲在煎蛋饺,我说:让我来试试。母亲说:你试试就你试试,容易得很。照母亲的做法试了一回,果然不难,便一只一只煎起来,母亲便准备起别的菜来,这回煎蛋饺,工序上又有简化,蛋液里加了菜籽油,可以直接在汤勺内一晃晃成蛋饺皮,一点也不沾锅,那汤勺油光发亮,纯黑,母亲说:你嫂嫂煎蛋饺还得来借这把汤勺,她那些汤勺都不中用,要这种铁的才行,你要煎蛋饺的话你带回去,我二月八再买一把。七个鸭蛋打出的蛋液,煎出的蛋饺堆了一大盆,数数有五十几只,时间也到了吃晚饭了,母亲说:要不是你来煎蛋饺,现在还没晚饭吃呢。 家务活方面母亲从来不让我们干,我们也少有干家务活的意识,近两年,母亲说有些干不动了,让他们拜年少来几个人,虽然有这想法,却不好对亲戚们说,静水说可以订餐,反正她是接不了这个班,看样子只能由我顶上
初一开席,菜上了一半,母亲让我也入席,静水继续帮着上菜,姑父今年是滴酒不沾了,去年的医嘱是不能喝白酒,他自带了一罐啤酒,笑咪咪从棉衣内衬的口袋里取出来,怡然自得,姨娘的长孙去年在伊朗,没回来过年,今年归国,据说在网上找了个山西的女朋友,比他高出一头,他父亲本来就是个喜欢吹牛的人,因为儿女都出息了,今年吹牛的劲头也就更足,前年听他说他是属兔的,比我大一轮,大姑母的长子也属兔,比他又大一轮,湖心有天鹅的事也是前几年听他说的,那时候他还在湖里打鱼,这两年已经禁渔
散席后,姨母家的人就回去了,两个姑母家的人则往叔叔家去拜年,吃一顿挺早的晚饭,五点钟之前各回各家,这是多少年的老规矩了。静水说送行后她到叔叔家去坐了坐,她什么话也没有多说,她说婶婶的眼泡是红的,好象哭过。母亲说:肯定是你小姑母又说了什么话,就她多嘴,一个好端端的人没有了,谁能忘得了,你二妹妹三妹妹要来拜年也都给我们回掉了,想起来就心痛
晚饭时,母亲说:你嫂嫂说舅母的蛋饺就是煎得精致,一口一个,不象她们煎那么大,我说今年的蛋饺不是我煎的,要是我煎也要煎那么大,谁有心气煎那么小。我说:吃饭的时候我也听她说了,饺皮子我怎么摊也摊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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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母亲和哥哥商定初四午后去给大姑母与姨母拜年,快去快回,从前去大姑母家拜年是与叔叔家小姑母家凑齐了一起去,沿湖要走好几里路,还要翻过两道山梁,小时候完全是步行,一路上都是拜年去来的好心情
大姑母与奶奶长得挺象,今年九十岁,大姑父去世有五六年了,我记得他最后的样子是他鹤发童颜坐在两个孙女之间说笑着,从容美好,现在,这两个孙女都出嫁了。大姑母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如今在两个儿子家每家住一个月。我们到的时候大姑母到外面串门去了,二表哥家去年在原来的宅基地上盖了新楼,表嫂就在新楼里招待我们,一副心满意足的欢喜,带我们楼上楼下看了一通,大姑母回来了,气色很好,父亲母亲就以新楼为话题夸她福气好:两个儿子都在新房子里划出最好的房间给你住,这样的待遇很少的。说着就举了一些例子,大姑母则说不好,表嫂在一旁无奈地陪笑,父亲安慰她说:只要娘家人说好就行了,她现在是有点糊涂了。大姑母立刻就有点不开心,母亲就责备父亲:哪有你这样说话的,我看是你有点糊涂了。又说:你两个媳妇已经很好了,我姐姐也是两个儿子,你看她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表嫂说:她就是说我们不好,不理她,住在县城的时候她要我们夜里把房门开着,她要随时看得见定保,这是不是不讲道理了,又说我们败家子把老房子拆掉了。我们听了都笑起来,坐了约半小时的样子。回程去姨母家,敲路边上的后门,没人应,往前门去,敲了几下,没人应, 以为姨母不在家,正在门口不知如何是好,姨母开门出来了,姨母的气色也不错,老屋里也添了几样新电器,姨父的遗像挂在墙上有九年之久了,旧的陈设仿佛这遗容年复一年不再起变化,姨母要给我们倒糖水,母亲说:不要倒了,来看到你就行了,过些天我再来看你。几乎是放下拜年的东西就走的,姨母刚才在看电视,母亲说姨母身体还好,就是有点便秘
母亲说现在村里的老人们过得都不错,想吃现成的饭,可以直接送到家门口,我问是不是村里开了老年食堂,母亲说不是,是从县城统一送过来的。我听了颇为吃惊,因为这是我小时候想象的理想社会的一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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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过年,几乎每次去湖边都会遇见骑自行车环湖的人,三三两两或独自一个,母亲说夏天纳凉村里人也会散步到湖边来,她和父亲也会去走走,我与桃桃说起环湖的计划,步行,每天十小时,走两天就可以了,桃桃听了有些为难,湖对面的山在天气晴好的时候是可以看见的,而且可以看出些层次,这山色曾令我着迷,我许多次想过去湖那边,想过环湖,然而仅仅是想想,沿湖堤往东,走得最远的地方是大姑母家,往西则只到龟山,前几年跨湖的轻轨还在修建时,曾与桃桃到过工地,那是龟山再往西一公里左右吧,也就是说湖边我涉足的地段不足六公里,千百次的行走离家不曾突破过三公里,说明我是个心甘情愿的乡下人
轻轨通车后坐过几次,坐驰二十余里波光转眼来到湖对面,那些山居然了无踪影,它们并非我一直所见的那样延绵起伏层层叠叠,它们分散在田原村镇间,仿佛群鸟被一支离弦的箭惊飞,隐灭,那些田原与村庄一直不为我所见,也就不在我想念之中,看上去异样生疏刺眼,我一直以来的所见是一梦幻,仅用了几分钟的时间奔赴梦中,几十载的梦便破灭了,这是我不肯远行的隐因吧
桃桃说轻轨象一条毛毛虫,远远看去,的确有点象,车窗将车体分作三条横纹,它慢慢爬行,被龟山掩住了,从龟背后爬了出来,往湖上去,湖中央的水面是成片的,有些小岛与浅滩,水鸟众多,我想那里应该就是小姑父和叔叔从前打鱼的所在,小姑父有望鱼的本领,知道哪片水面有鱼,号称鱼精,曾听他讲过几个他小时候在湖边玩的故事,野趣横生,他那时的湖也更丰美,惜乎记不真切了,我不记得我是否央求过他们带我上船,事实是我没有得到过这样的机会,湖上打鱼有风险,四五个大人在那么小的船上忙来忙去,多个小孩子必定碍事,又得天不亮就出发,打鱼人无不晒得漆黑,就算他们答应母亲也肯定不许的,那时候,小姑母午后会在村上挑着担子串巷卖那些拣剩下的小杂鱼,她卖鱼非常粗放,急于卖完,极不专业,人人都象捡到了便宜,到我家门口,小姑母总会喊母亲出来拿两斤,语气恨恨的,好象这些惹着苍蝇就快发臭的东西非常可厌,好象是求母亲帮她个忙,这些小杂鱼是我吃到过的最鲜美的东西,如今都是水鸟们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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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滩上有一个二十年前重修湖堤的取土坑化成的深潭,透明幽艳的水色难以形容,在绿青蓝之间变幻无常,静水说她最喜欢这儿的水色,这是她最愿意来的地方,愿意每天都来,这儿也是垂钓者的最爱,可以坐人的岸段都有人占定,桃桃对垂钓很感兴趣,我们便各折一杆芦苇用那残存的芦花沾水玩,钓起的水花脱飞在空中,明晃晃的跃弄,跌在水面,并不一下与水融合,碎出百千小球在绸缎般的水面流星一样划过,这水吸引力极大,岸又陡直,靠近的时候连我都会生一点畏惧,即便是在玩得最欢的时候
今年一个垂钓者也没有,鱼儿跃起来,跃起来,也许是遗憾于秋后回落的大水吧,去年算是闹水灾的年份,湖滩上的芦苇没有往年兴盛,芦花芦叶皆不见,只剩一光杆,也短于往年,一折便断,手指碾那芦管,竟是酥软的,我们沿着水潭转,湖滩上别无一人,白鹭自顾自飘飞伫立,看不出鱼或人的影响,与我们的漫步相当
我们往湖滩深处去,我走在前面,想围着足球场大小的水潭曲曲折折兜一圈,泥有些沾脚了,鞋底增高且大了一圈,越来越远的湖堤上有两个人站在我们下堤的那个地方喊着什么,隔一会儿又喊,湖滩上并无他人,这是在喊我们吗,似乎也不应该,我不认识他们的声音,继续走我们的,那喊声急迫而密集了,静水说:这是在喊我们吗。我说:不知道。坚持走下去,直到前面的路被水浸没了,我们于是回头,那两个人站在那儿不再喊,但是一直站在那儿,我确定他们刚才是在喊我们了,喊的好象是:亲戚,上来。这儿成了湿地保护区,这大概是巡堤人员,不知他们将有何说,我又如何作答,总之是要有些尴尬了,生于斯长于斯惯了湖滩漫步的一个人,从此被剥夺这一乐子,虽然于鱼鸟是好事,终究有些怅然
将近湖堤时,两个巡堤员顺着湖堤往西去了,静水说:这个工作倒挺适合你。我也觉得挺好,桃桃说:他们应该带个大喇叭。去年见几个钓徒占了水鸟的场子不断不断从浅水中提起鱼来,我心里有好几分替鱼鸟不快,从此,这样的不快可以免了,不亦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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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潭之外,去得较多的便是龟山了,它在我眼里之所以是一座山,全因为它是我小学春游的所在,后来有一年带一个山东的同学去玩,三言两语便到了山顶,他问:这也叫山。我也有点意外,到了山顶居然不知不觉,立在山顶,仿佛别有山巅,龟山据说是空的,在山顶使劲跺一脚,铿铿作响,我试着跺过,因这种传说之故,不能不觉得有些异样
从前,龟山上有许多刺槐,刺槐开花时节远望去山是白的,这些树近年来大都老朽了,槐花时节我也总不在家,花色还在吗,山顶有个钢架的信号塔,小学春游时就有,这次看见它倒了,斜依在一棵树上,倒下的竹子与树也不少,也都不能倒彻底,钻这样的林子,倍感荒凉,龟山有头尾与四足,桃桃总喜欢从龟尾攀岩上山,岩壁风化得挺厉害,我在后面紧紧跟随,一上去便钻竹林穿树丛,下山的路总是记不得,好在山头甚小,转转就遇着了,这山对于桃桃来说,只是冬天这个样子
大约二十多年前,成群成群的白鹭占居龟山,在树丛中结了数不清的巢,远望如槐花时节,村人拿着蛇皮袋上山捉,据说鸟肉有些腥骚,并不好吃,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还要捉,龟山本可以从那一年变为鹭岛的,那时候,侄儿还小,有人送了一只幼鸟给他玩,围在走廊一角,如养鸡一般,都是母亲喂养,每天要弄些小鱼给它,拉了许多鸟粪,也是白色的,整个院子隐隐腥臭,后来,那鸟长大了点,奋翅一跃上了院墙,又一跃,到了屋顶,又一跃,到了树梢,在天空中向着湖水蹒跚而去,侄儿唯有哭别,墙上粪迹至今犹依稀可辨
这次去龟山,山脚下那个农家乐拆掉了,房基还不曾清理,也许明年来看,山的容貌会有所改观,我极讨厌这个房子,山以西的湖堤下原本有数百株杨树,一围两围,或直或斜,三两成列,排出一里多远,树身有小半年立在水里,与别处的杨树气质迥异,这一排杨树也没落了,桃桃发现山下湖滩上有棵小杨树,树身上搭了一团一团毛绒绒的东西,问我是什么,我说是水草吧,走近一看,却是根须,都生在枝条一人高的去处,可以想见,水面在这个高度停留最久
西边的水面上有一群白色的鸟,飞行的阵式如一面旗帜迎风招展,星星点点又如浮光跃金一般,前所未见
东南面,湖滩上有一条宽阔的水道,那里原本泊满船只,是水上人家的驻地,现在只见得一滩白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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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四上午,与桃桃照例去湖边散步,因为遇见过巡湖员,不便再往湖滩上去,只在湖沿顺着湖堤闲逛,前两年,在这儿,教会了桃桃打水漂,在这儿,又有一群野鸭起飞,因为小儿的惊叹刻入了记忆,更久以前,在这儿,有一次躺着躺着睡着了中了寒,在这儿,对着绿洲听草莺谈恋爱听了一整天,在这儿,几道石上的刻痕封在水泥下面,再也无迹可寻,桃桃一路上寻找着新鲜的玩意儿,空酒瓶,老菱角,大蚌壳,我则一任曾经的湖堤见闻自由呈现,蚌壁内的五彩珠光确乎奇异,然而我已体会不到它的珍贵,老菱角挖个小洞清空了可以吹出呜咽的声音,这一个有些太小了,空瓶内积蓄了一点尘土湿湿的生起了青苔,桃桃举给我看,仿佛一个世界的初始,赞叹一回,我说:照原来的体位放在原来的地方吧,不然,这世界就颠倒了,流离了
在一处涵闸的平台上,散落着一滩五颜六色的小方块,桃桃一眼认出是魔方,连中间的骨架也在,桃桃说:我想把它拼起来。我说:算了吧,它肯定不完整了,坏掉了。桃桃说:我还是想拼一拼,不拼怎么肯定呢。我说:好吧。桃桃蹲下去拼装,我对着湖滩晒太阳,晒了很久,桃桃举起一个完整的魔方向我炫耀:看,我说是完整的吧。我说:只有你会想它是完整的,你真是个天才。桃桃说:爸爸,你拍个照。我说:太可惜了,刚才没拍它散架的样子。桃桃说:我想把它带回去。我说:算了吧,你家里有一个,比这个好得多。桃桃说:这个不一样。我说:现在还在疫情期间,来历不明的东西最好不要往家里拿,再说,你以前拿回去的那些菱角、石英石、蚌壳你后来看过一眼吗,它们还在吗。桃桃说:不过我还是想把它带回去,你刚才还说拼不起来呢。我说:好吧,你先放在这儿,明天我们再来,它要是还在,你要是还想带它回去,你就带它回去。桃桃说:要是被人拿走了呢。我说:那最好了,说明你的拼装很有意义,它散在这里是一滩垃圾,你拿它变废为宝了。桃桃说:好吧。
走到湖堤转弯处, 我们沿着河堤往回走,绕了一个大圈子回家,河堤两侧也修整过,河道也清理过,河水漫过一道拦水坝往湖那边跌落,坝边支出一圈洗衣石,将近午饭时分,只有流水在河道的尽头发出那种对木讷于市声的耳朵有着治愈效果的吟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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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去湖边,三人同行,桃桃一路上向妈妈讲昨日湖边之种种,当然,那个魔方是他最在意的,一到湖堤仍往东去,那个魔方已经不在原地,我说:看来不只我们来湖边玩。桃桃说:是谁拿走了魔方呢。我说:也许是那个丢魔方的人,他一定以为发生了奇迹。桃桃说:也许是个大人,捡回去给他家小孩子玩。我说:有可能,这是不是比你拿回去要好玩。桃桃想了一下,说:是的。
今天出来较早,可以走得远一点,远处临湖的村子那里新修了一段湖堤,将村庄与湖隔开了,应该与村那边的湖堤对接上了,这村庄位于两县交界,界上有一道水闸,名曰:藕丝闸。也许是取藕断丝连之意吧,从前,走在湖滩上,也到过那村子临湖的一面,是一带天然山冈,湖水常年冲击过的山体裸露出树的根系,作龙蛇之状,奇特而强劲地出没于山石间
新堤上有放过焰火的痕迹,堤下的河道已生春草,水清且浅,几只野鸭把这里作了家,完全不以我们的到来为意,自在飞栖,潜浮,舒怀鸣叫,堤与河道之间有芦苇丛,有芳草地,阳光正好,我们颇能体会野鸭一家的开心
沿着新堤继续走,原想一直走到藕丝闸,再从那边兜个圈子回家,却见芦荡中一大丛芦苇齐刷刷侧向西边,倒出一段小径,由这小径望过去,湖滩上有一道隆起,直指湖心,深入到我从未到过的深度,看颜色仿佛可以涉足,便信步穿过芦荡,上了湖滩,这儿的芦苇生得密实齐整浩浩荡荡,如一段古城墙,苇杆上大水浸出的颜色上灰下白层次分明,生得最高的少数苇杆保住了它们的芦花,在微风中比划着曾与湖波亲密的样子
湖滩上有几个脚印,浅尝辄止,再往里走,就茫茫荡荡全无人迹了,大水落去时抚平的滩涂有着雪原或者沙漠那样的曲面,没有草色,粗壮的毛竹深植泥中,仅剩半人高的一截,一截一截连带出一个巨大的圈子,有些网具半掩在泥中,成堆成堆的,被弃置了,它们从前的规模犹可想象,经了大水的几度洗礼,如观史前遗迹
桃桃搬起石头往低洼的烂泥中投去,石头陷入泥中,陷坑四沿掀起,没有声音,也不溅泥,于是寻找越来越大的石块,用了更大的力往泥中投去,我们受他感染,也投石取乐,就象在一片完好的雪地上肆意践踏,烂泥上现出两行带蹼的掌印,相间有一丈之距,从洼地走到我们立足的坝上,留意一下,坝上的掌痕也清晰可辨,掌印中犹保留着水湿的颜色,大小与鸭掌相仿
再往前,泥土开始有些粘脚,看时间也快吃午饭了,笔直的矮坝将至尽头,往东拐去,看似可以沿着它绕一圈从藕丝闸那边上堤,明天再提前一小时出门,可以一试,桃桃和静水也都意犹未尽,我先撤退,回身遥遥喊了几遍,对着湖心深处留了个影,走走停停,桃桃跟了上来,忽然,湖上响起一阵奇异的欢声,循声望去,在矮坝尽头有百来个硕大的白团,伸着长颈,比远处的白鹭大许多,那欢声在开阔的湖滩上形成回旋,令湖滩小了,很象从前村上舞龙灯的时候,几支细长的铁皮喇叭定在圈外朝着天空,嘟嘟无嘟嘟,无嘟嘟嘟,嘟嘟,无嘟嘟嘟,嘟,龙便在这惊天动地的鸣声中上下翻腾,孩子们远远听到这喇叭声,循声追去,一路上便有龙在那声中舞动,湖滩上便似舞着一条龙,且是真龙,所有逝去的水都在风中被唤起,上涨,翻腾
我指着那一滩白点问桃桃:听见那边的声音了吗。桃桃说:听见。我问:你说是什么在叫。桃桃说:是天鹅吗,我们去看看。我说:明天吧,明天我们再早点过来。错过了一大群天鹅飞来的场面是很可惜的,不过天鹅们一直在叫,彼此呼应,天地共鸣,我们慢慢走到堤上,心仍旧激动不已,打鱼人几年前在湖中央见到的天鹅们今年离堤只半里之遥了,天鹅的鸣声渐远渐弱,我们已成听过天鹅的人,心里的余音一直到湖堤河堤的交点才断绝,桃桃要从湖堤上原路返回,我则选择河堤的近道,理由是午饭时间已经快过去了,得尽快回家。现在看来,为了赶午饭而放弃接近一大群天鹅,近乎愚蠢,当时是怎么想的呢,初次遭遇害怕惊扰它们,对于重逢充满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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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六,早饭后我们就出发去看天鹅,一路上不再边逛边玩,很快就来到昨天天鹅降落的地方,有四只天鹅,两大两小,小天鹅有点发灰,它们在湿地上走走停停,不时啄食着什么,我们默立在百步开外,昨日的欢歌得以落实,心情归于平静,庄子说: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这四只天鹅的神情正是两千余年前庄子的所见,它们有没有看见我们,我想它们是看见的,然而这没有对它们形成任何影响,我们是不存在的,或者就象一阵风吹过那样存在,我们站在这儿,被洗去了现代的意味,历史的意味,恢复了万物之间本有的关联,天地苍茫,人间变得柔和了
在公园里也能看见天鹅,扶着栏杆俯视,投食,近在咫尺,纤毫毕现,天鹅争食时偶尔会现出狡黠市侩的神色,它们也会展开翅膀,露出被修剪的断翮,也会鸣叫,没有家鹅家鸭冲到池水中央的那种开怀,我看它们时从来没有真正欢喜过,也不知道同类为什么要如此这般,天空没有阻隔,映在水里,无处可以回避,这些天鹅,可以肯定它们出壳以来从未飞翔过,它们绝望于天空了,然而天性并不泯灭,不然,为何家禽式的游弋不能带来自在欢快呢
湖滩上能捡到天鹅换下的旧翮,桃桃捡了两支,说:为什么没有黑天鹅。又说:天鹅的嘴巴是黑的。我无言以对,天鹅的步履仿佛可以带动天空,仿佛载着它们所有的飞翔,此时此刻如此专注安心受用泥泽,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天鹅,心外无物,神完意足,一见便超越了凡俗,今人之不及古人处,也在于这种自然的教诲丧失太多吧,天鹅一家往西,我们往东,默默分手,也许明年可以就在湖堤上遇见它们
天鹅远离人间,仿佛成了西洋之物,两千年前,农夫在田间说闲话,拿它与燕雀并举,学生在教室开小差,想它在窗外飞过,全然融于生活,而今,天鹅又出现在离家不远的去处了,湖边的人们一改靠水吃水的积习从这片越来越单薄的湖水退出,短短三两年,湖就有了改观,在丰盈了,水禽也有了归宿,在繁盛了,谦退之举,它们全能感知,往日罪过,它们芥蒂无存,世界的消长进退如天体运行无一刻停滞犹疑,远处将飞来一群天鹅,这是往日居家无从梦想的美好,今年它作为事实呈现于不经意间,这样一件新年大礼,该如何消受,如何答谢,但愿未来不再辜负天鹅
2021/03
大姑母今年二月二十日走了,享年九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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