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Allen
法官接到吃瓜群众的通知赶到现场时,那颗脑袋仍在桌上,安静地坐着,或者是躺着,因为面部没有朝下,法官可以断定那绝对不是趴着的脑袋。
法官皱了皱眉,又环视了一下吃瓜群众,纷扰的人群顿时没了声息,他们不再与法官的目光接触,担心法官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出不必要的麻烦。
每个人都低着头,看着桌子,除了那颗头颅。还有一口不锈钢的锅,火锅,里面的清水已不再冒蒸汽,桌子下的火炉早已熄灭多时。
“他是一氧化碳中毒死的。”一号吃瓜群众低声说。
法官摇头:“一氧化碳中毒,不会使身体消失的。”
“他是被人砍了脑袋,不想让人认出来。”在法官的提示下,四号吃瓜群众才意识到这是一颗没有身体的脑袋。
“提走脑袋,不是更加难以辨认吗?”法官感到悲哀,这些不靠谱的吃瓜群众是来捣乱的。
五号吃瓜群众不想让法官难过,小镇里只有一名法官,又身兼镇长之职,是居民唯二值得信赖的人。另一个是侦探,法官已派人通知了,也许侦探稍后就到。
五号吃瓜群众想了又想, 终于开了口:“也许凶手力气不够大,他本想将整个人全部带走的,就因为多了一颗脑袋。”
“就因为多了一颗脑袋?嗯!”法官鼻孔里喷出一声冷笑,却又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与他吃饭的是谁?”六号吃瓜群众在问,只有他一个人在认真思考,也是真心想帮法官。
“没有人知道,这本就是他自己的酒馆。”法官说着,看柜台上,柜台上没有酒,没有酒的酒馆本不应该叫作酒馆。可人们却经常看到艾伦醉醺醺的表情,也许酒被他藏了起来,法官也相信大家的说法,然而此刻并不是翻箱倒柜找酒的时候。
七号吃瓜群众手里拿着刀,比指甲刀大不了多少却足够锋利的刀,在一块石头上刻着什么。没人问他在刻什么字,但每个人都知道他在刻章,刻章令他感到快乐,每刻好一枚章,他面无表情的脸上便会现出一闪而过的笑容。
他的章已刻好,笑容再次如闪电般划过脸颊,随即消失,他仍面无表情地说:“侦探该来了。”
法官取出怀表:“是的,九点了。”
侦探没有迟到,他说过九点一定赶到。
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侦探从分开的人群中走向桌子,目光停在那颗头颅上。
“他还活着。”侦探目光坚定地看向法官。
人群里一阵躁动。
法官斜着眼睛看侦探:“什么,他还活着?”
“是的,确切地说,他复活了。”侦探看着法官,想从法官的眼睛里看出必要的线索。
法官被他看得发窘,目光躲闪着,看盆里的水,微风吹动,清澈的水中泛起了涟漪,法官的面孔倒映在水中,狰狞扭曲。
法官不愿再看那水中的面孔,吃瓜群众也不肯去看,每个人的面孔都在水中变形。
“没了身体,他复活了,难道,四肢健全时,他是死着的?”人们在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
“没错,dead.”侦探说。
“他曾经和我们每个人一样,四肢健全,没有残缺。”侦探说着,目光扫视大家的身体。
每个人都下意识地摸摸胳膊,摸摸腿,四肢都在,没有丢失一件。他们放心了,可脸上并没有露出愉快的表情。
他们本就是没有表情的,不知从何时起,这个镇上的人从一出生就没了表情,无论喜悦还是悲伤,心思都仅仅停留于心里,绝不会表现在脸上,甚至说话的语气也是一模一样,平静淡然,与世无争,仿佛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情。
这是一群修为极深的人,已经没有了俗人的喜怒哀乐,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炽盛,早已被他们天生的智慧所超越。
“而他,”侦探说,“并没有修炼到和我们同样的地步。”
“这本就不是修炼可以实现的。”法官说。
“是的,我们生来如此。”吃瓜群众依然面无表情,语气中也听不出丝毫的骄傲。
生来如此,深谙生存法则的的人,无忧无虑,不悲不喜,丝滑地游走于世俗的行为规则之内,他们是成功的。
失败者只有一个,桌子上那颗安静的脑袋。
“他曾经并不是这般安静,”侦探说,“喜怒哀乐都可以在他脸上表现出来,有人曾经在月圆的夜晚听见他在歌唱,也有人于安静的夜里听到他在哭泣,更多的时候,人们看到他在大雨的密林中狂奔。”
法官点头,众人也点头,他们早已熟悉了这个神经不正常的人。
“可他被人杀了。”一个吃瓜群众说。
法官提高嗓门制止:“胡说,在我们的镇上,绝不会出现杀人事件,永远不会。”他说的没错,这镇子永远安静祥和,无论杀人还是盗窃,任何违法或与道德有违的事情都不会出现,也是绝不允许出现的。这是每一届镇长引以为傲的事情,没人去杀别人,也没人去想做任何不应该做的事情,他们都已习惯了这么安静地活着,直到悄无声息地离去,被人遗忘。
侦探没有说话,安静地等法官说完,然后他才开了口:“快乐,忧伤,爱和恨,都是不应该在正常人身上出现的。可是这个陌生人却一样不落地没有躲过,他会快乐,也会忧伤,更会热烈地爱和深刻地恨,他是一个异类。”
法官摇头,众人也摇头。
“他把自己吃了,”侦探说,“为了实现和我们一样。”
“哦。”众人同时发出一声平静的回应。
“他先吃了自己的腿,在这清水汤锅里涮着,没有调料。这样他就不会一个人独自狂奔,也许这样可以让他安静下来。”
“吃过两条腿,他仍然无法安静,他剖开自己的肚子,将自己的心吃了下去,这样便可不思念。”
“接着,吃下了五脏六腑,他听人说,没有了五脏六腑,也就没了七情六欲。”
“随后,他又吃下了自己的躯干,舍弃了这具污浊的皮囊。”
“剩下两条胳膊和一双手,他本应该留着吃饭用的,可忧郁片刻,他还是下定决心也吃了下去,这样,他便没有办法伸出双臂拥抱,可以安静而无任何不妥的动作来面对他所爱的人。”
“不应有爱!”法官摇头。
“吃完这些,他还想将这颗脑袋吃下去,可他无能为力。”侦探冷静地看着那颗不算圆的脑袋。
脑袋上那双眼睛紧紧闭着,眼皮动了动,终于没有睁开眼睛,一滴泪珠从眼角滑落下来。侦探说的没有错,他想张开嘴巴表示同意,却不知如何表达,他本不想让眼泪流下,可侦探的一番话正是他的心中所想,这世界,居然还存在一个懂他的侦探,那眼泪是为侦探而流。
六号侦探说:“我有办法,让他恢复健全的身体。”
他有办法,没有人怀疑他的医术,但凡他说出有办法,就一定可以救活这个本就没有死去的人。
“不,你的医术仅仅能恢复他的身体,却无法治好他的心,一旦恢复往日的健全,他的心就便会死去。”侦探说着,便看到那颗脑袋的眼角里又流出一滴眼泪。
“这,应该怎么处理?”法官看着侦探,也看着众人。
这,确实难以处理。
每个人都无法回答,虽然他们并没有为此而发愁。
多年以后,小镇的镇志上多了一条记录:艾伦把自己涮火锅吃了,被人发现时,只剩一颗孤独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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