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老树昏鸦 于 2009-10-22 11:04 编辑
是真名士自风流
读皇甫谧的《高士传》已是几年前的事情了,但眼前仍是时不时地浮现出几个醉酒高歌放荡不羁的身影,或荒山结庐,或独钓寒江,或浪迹江湖,或东篱采菊…… 一个个高深莫测,道骨仙风。
这便是那些风流倜傥潇洒怪异的名士了。
名士有名士的哲学,也有做名士的难处和苦衷。既然世事虚无,人生如梦,何必争名夺利地穷折腾,清静无为自由自在地过日子多好。再说“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
于是名士们纷纷做起了隐士。
隐士们的才气和名望自不必说,其清纯和耿介更是令人佩服,可也有叫人琢磨不透的地方。
比如许由,他大概算得上中国有史以来隐士们的开山老祖。当年尧帝要把天下禅让给他,吓得他一溜烟跑到箕山下藏了起来。尧帝还以为他嫌累不肯就任呢,又恳切地召他做九州长,许由一听差点没把鼻子气歪,话都不回忙不迭地跑到颖水里去洗耳朵。有个正在颖水边饮牛的叫巢父的人比他更绝,他说你洗那脏耳朵最好到下游去洗,在这洗脏了我那小牛犊的嘴谁负责?说着赶紧把牛牵到上游去饮水。许由巢父不想做官可以理解,人各有志嘛,可也大可不必这么做作。再说尧帝那时候也不见得有多黑暗,让你出来为国家和百姓做点事有何不可?又不是叫你去以权谋私搞腐败,有什么可“耻”的呢?
还有伯夷叔齐。纣王暴虐,武王伐之,上应天意,下顺民心。可这老哥俩楞是要拦住武王的马头兴师问罪,说纣王再不是玩意也是咱们的皇上呀,做臣子的杀皇上就是不仁。碰了一鼻子灰后就躲进首阳山,不但不为周朝做事,赌气连周朝的粮食都不吃,饿了就挖点山蕨菜填肚子,那东西能有什么营养,结果老哥俩饿了个呜呼哀哉。想当隐士也不能这么当啊,象这样的饿死还不是是活该。
有些人的隐是一种蛰伏,为的是韬光养晦,等待时机。
比如姜子牙。他隐居磻溪,垂钓渭水,实际上有针无钩,意不在鱼,只想着“守青云而得路,拨阴翳而腾宵”。待到姬昌慕名相请,立马二话不说屁颠屁颠地跑出去做起了宰辅。
诸葛亮也一样。他栖身南阳,躬耕垄亩,说是“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其实早已是胸藏锦绣,潜心治国,未出隆中,已知天下三分,憋着劲想出去大显身手呢,要不然费那个脑子干吗?之所以端起架子让刘备三顾茅庐,多少有点故弄玄虚拿人一把的意思,我想刘备就是一顾也不顾,保不准他也会毛遂自荐呢。
有的人当隐士是为了保全性命或虚名,所以后世有人说他们耍滑头。
这就要提到那些被誉为“魏晋风骨”的名士了。魏晋时处乱世,统治者们你争我斗,社会比较黑暗。司马家族篡得曹魏政权后总有点做贼心虚,对阶级斗争抓得颇紧,身为“臭老九”的名士们于是就成了刀俎上的鱼肉,乱说乱动自是不敢,稍有不慎便会危及到身家性命,何晏,张华,潘岳,谢灵运,嵇康,都因为一点小事先后掉了脑袋。面对险恶的政治环境和血雨腥风的挤压,名士们不得不慎重思考和选择处世生存的方式。于是,阮籍套上牛车载着酒上路了;嵇康躲到城外叮叮当当地打起了铁;刘伶更有办法,干脆把自己泡在了酒缸里;山涛隐不住弄了个一官半职,当够了想让嵇康接任,这份好心嵇康并不领情,赶紧写下了《与山巨源绝交书》。也正是这封书信让心怀叵测的小人揪住了小辫,处心积虑地把他送上了断头台。
我从来不把这些隐士当作滑头看,相反却对他们抱以深切的敬佩和同情。至于有人说他们的隐纯属矫情或装蒜,我对此说不敢苟同,应该说矫情或装蒜的事有,但那也是性情使然,或者没有办法的办法。
倒是有些人的隐颇有点油滑和可笑。比如由于某种原因没有得到重用,或者屡试不第取不上个功名,便装出一副清高的面孔隐了起来,吃不上葡萄却高声叫嚷着葡萄酸,那样子好象一当官便污了一世英名。正象舒位骂陈眉公的那样:“装点山林大架子,附庸风雅小名家。…… 翩然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衙。”这些人从来不在自身找缺点,最大的本事就是怨天尤人,他们大概没有读过《论语》,不知道“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不过这些人也不全都是废物点心,有的还真就是怀才不遇,所以皇上就给了他们一个台阶下,只要有人推荐也给个小官做做,始于南宋的博学鸿词科大概就属于这一种。
还有的隐士说起来有点可气,他们的隐其实是为了抬高身价,也就是玩弄以退为进的小把戏。
武则天时有位名士叫卢藏用,他躲进终南山里“隐”起来,故作高深声言永不为世所用。这一来还真把朝廷唬得不轻,真的以为他有什么经天纬地的本事呢,于是想方设法把他请出来委以重任。不少人觉得这一着不赖,于是纷纷跟着效仿,结果还真灵,所以便留下一个成语叫做“终南捷径”。这一着后来袁世凯、段祺瑞也用过,不过这俩家伙倒不是浪得虚名。蒋介石好象也用过不只一次,可他玩得不是那么深沉。
也有的人做隐士是嫌当官的对自己缺乏应有的尊重,比如西汉时的商山四皓。老粗出身的汉高祖起初不懂得知识分子的重要,跟文人们很有些谈不来,不但口口声声高喊“乃翁天下马上得之”,还把人家的博士帽子拿来当尿盆用,这样的人有哪个文人愿意侍侯他呢?更何况自尊心都很强的名士们。但文人们终是做官心切,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嘛。后来孝惠帝备了份厚礼又说了几句好话,四个老头子就半推半就地出来成了坐上宾。
真正的隐士,还得说陶渊明陶老先生。
他的隐是发自内心的一种隐,是历尽沧桑参透世事的一种隐,是平平淡淡不带任何功利目的的一种隐,他隐得光明磊落,隐得无牵无挂,隐得朴实自然,隐得让人羡慕却又无法效仿。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名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
所以不厌其长地抄录这篇《五柳先生传》,是因为它最能真切地表露陶渊明的形象和心地,时隔一千五六百年竟没有时空隔离的感觉,每每读来总是倍感亲切。倘蒙先生不弃,我真想做他的门下走狗,估计先生不会同意,那我就请他吃酒,公款消费他肯定拒绝,灯红酒绿人妖混杂的地方他也一定不去,那就去乡野找几间茅屋草舍,柴扉前不一定有柳,但竹篱下一定有菊,堂前桃李争艳,屋后榆柳婆娑,要是再有几声狗吠和鸡鸣,那就更妙了。菜不必丰盛,但酒一定要好。醉了就同榻而眠,醒了就去野外踏青,可惜我不会吟咏,要不还会与他唱和几首田园小诗。
话又说回来,名士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做,当隐士更得有隐的缘由和资格。我对儒家学说知之甚少,但还是赞成他们的“学以致用”和那股子积极入世的精神。否则大家都去做隐士,那国家和百姓的事谁去管?不过我这纯属咸吃萝卜,多数情况是,“逢人都说休官好,林下何曾见一人。”就是隐,也不见得非要躲进深山老林,更没有必要象伯夷叔齐那样不食周粟或者象许由那样到河里去洗耳朵。小隐隐于山,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嘛。
隐与不隐是人性和人格层面上的问题,是人们对生活和生存方式事出有因的处置与选择。“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科场”,就象有的人喜欢发号施令前呼后拥,有的人喜欢清清静静平平淡淡;有的人喜欢经商办厂忙忙碌碌,有的人喜欢与世无争自在轻闲;有的人喜欢肉山酒海推杯换盏,有的人喜欢粗茶淡饭滴酒不沾。前者没必要推崇和倡导,后者也没有理由指责和非议。
然而不管是入世也好,归隐也罢,都别摆样子耍花活,也就是不要矫情或者装蒜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