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斯花行礼已毕,转身要走。文斌叫住她道:“照虚真人是我挚友,又是……张天涯的师尊,说来不是外人,你不需回避。”冷斯花垂眉低目,悄然落座。照虚真人道:“冷姑娘,贫道深知你和小徒青梅竹马,但婚姻之事,父母作主,再不然便遵师长的意思。你师父挽如师太乃峨嵋掌门,一代高人,她为你找的夫婿,必然是值得你托付终身的。”冷斯花轻轻地道:“师恩深重,师命难违,在情在理,斯花无法回绝。正因如此,我才嫁了过来。我本以为假以时日,会将前情淡忘,何况文掌门是极好的人。谁知几次三番,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只要文掌门一到门外,我便想起……想起张天涯。我……我……”她一张俏脸涨得通红。
文斌道:“我知你并不愿意,只盼时候久了,能感动你回心转意。但……你对张天涯用情如此之深……”他看向窗外,默默不语。繁星在天,虫声唧唧,更衬得屋内一片冷寂。照虚真人心道:“一个想用时日证明自己,一个要用时日麻痹自己,可谓怨偶了。”
这边照虚真人苦思良策,要再下说词,那边厢,小一辈的却酒菜淋漓,热闹异常。吴童拍着文轩笑道:“今天托你的福,本派上下,可以破这酒戒,不然真把人嘴里淡出鸟来。大师兄,来,干,哈!”他说声“干”,已然连喝两碗,胸前潮叽叽一大片,全是酒水。蓝新吟笑着令人拿了干布来让他擦拭,向文轩道:“真是奇缘,万没想今日见到文兄。”文轩笑道:“九死一生,险些儿便见不着了。”将经过略叙一遍,种种狼狈倒霉情形,都毫不遮掩;提起梅依寒,失望之余,又觉牵挂,不知她可能妥善平息这一场内乱。
窗扇一掀,一个浅蓝衫子的美貌少女窜了进来,伸手去拿筷子。吴童以手中竹筷点她手背。她手腕微侧,反点他“养老穴”。蓝新吟手指一弹,筷头戳向少女“合谷穴”。少女撤招回指,弹向蓝新吟手心。文轩右手作势翻出,谁知只是微微一动,却陡然以右肘压她手臂。少女双足一点,退后几步,伸手刮脸道:“三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姑娘,也不识羞!”文轩微笑道:“不敢,在下文轩。”少女道:“我知道你是文轩,照虚真人带上来的客人。”说着大大咧咧走来,往桌旁一坐,叫人洗干净一双竹筷送了来。吴童笑道:“文兄,这位是点苍派镇派之宝,小师妹冰冰。师父疼她疼得跟女儿似的。”冰冰笑骂:“胡说八道!”
她忽又转向文轩问道:“这位师兄,方才你以肘弯压我手臂,似是昆仑派的‘仙鹤梳翎’,但据小妹所知,卢邻卢师伯门下并未有哪一位姓文的高徒,敢问你这一招是从何学来?”文轩道:“在下曾得一高人指点,不过并未正式拜师。这位前辈不问世事已久,亦不许在下提他的名号。”冰冰笑着点了点头暗想:“瞧他神情,倒是不假,却不知是谁能传他昆仑派的精妙招式?”文轩见她不再多问,与众人喝了几杯,便各自睡下。
深夜时分,忽听敲钟之声,一长两短,遍山皆闻。文轩道:“什么事?”蓝新吟等急忙起床穿衣道:“有警讯!去见师父!”
一行人快步来到文斌所居的主屋,只见文斌额上青筋爆起,将一封书信撕得粉碎。照虚真人神态凝重,不言不动,似在筹思对策。蓝新吟不便催问师父,碰了碰文轩右臂。文轩会意,上前问道:“前辈,出了什么事?”文斌不答。照虚真人叹道:“我那逆徒张天涯色胆包天,竟然趁黑上山,带了冷姑娘私奔。武当上下,俱蒙其羞!”文斌仰天大笑,笑声苍凉:“要说羞耻,真人又怎及得上文某?新婚妻子与旧情人逃走,如不严惩,点苍派还能在江湖上立足吗?”当下挥笔疾书,知会峨嵋派掌门挽如师太,请她们协同寻找。他本人也领着众人下山疾追,声言“就算把每一寸地皮都翻过来,也在所不惜。”照虚真人只得随后同去,心想万一文斌气头上一怒出手,爱徒张天涯不免要死于掌底,自己不妨在旁照应,随机应便。
众人连找三日,茫无头绪。那张天涯颇为狡狯,一路上故布疑阵,留下许多掩人耳目的“痕迹”“路标”。跟着一个记号走了一天,往往又回到原地。文斌脸上越来越青。照虚真人一边赶路,一边抽空为文轩治伤,不数日伤已大愈。
这日行到湖边,打尖休息。文斌沉着脸道:“新吟,打点水来。”蓝新吟领命而去,吴童也跟了来。蓝新吟拿水罐汲水道:“你来干嘛?”吴童微笑,越笑越厉害,竟至上气不接下气。蓝新吟摸摸他额头道:“你没事吧?”吴童道:“从来没见过师父这么失态,咱们这师娘真有本事,张天涯师兄更有本事,在两大高手眼皮底下偷了我师娘去。哈哈哈。”他捧着肚皮打滚道:“这几天可憋坏了我,我早就想笑了又不敢。天涯小子还留了那么多假标记,鬼精鬼精的。”蓝新吟哭笑不得,打好了水,正待起身,忽听湖上有人曼声而歌,清脆漫长,借着水音,分外动听。他抬头一看,见是一叶扁舟,船头一女抱膝而坐,另一女划桨唱曲。那船渐近,歌也渐息,船头少女站起身来,飘身滑过水面,来到岸上。划桨女子抛下船舵,青鹤般翩然而至,身法与前一名少女一模一样。蓝新吟呆望着先一名女子,吴童傻望着后一个少女。点苍派两大高徒,刹时间变成了两座泥塑木雕。
先前坐在船头的女子身着桔黄衫子,向蓝新吟、吴童行礼道:“两位可是点苍派的师兄?小妹峨嵋派第二弟子岑诗韵,这位是我师妹小雪。”蓝新吟回礼不迭:“哦,是岑师妹!四五年不见,若不是你自报芳名,几乎不认识了!”岑诗韵微微一笑。那小雪师妹笑道:“你们不认得我师姐,我可认得你们。头上有金叶子的是老吹嘘自己是‘武林小金童’的吴童,高高瘦瘦像根牙签儿的是蓝新吟。”说着掩口而笑,笑声如银铃。她穿着一身红衣,分外新艳夺目。饶是吴童伶牙俐齿,碰到小雪,也只有唯唯应“是”的份儿。那岑诗韵个子比小雪略高,明眸如水,乌发如云,举手投足间有种寻常江湖儿女少见的从容优雅。小雪却是一派天真,叽叽喳喳,偶尔眼珠一转,刁钻古怪。
蓝新吟接过岑诗韵的行李,带他们去见文斌。小雪假意把包袱递给吴童,待他伸手过来,又突然缩手,大踏步而行,嘴一撇道:“谁要你讨好!”一串笑声中,跌跌撞撞抢在前面直奔。
向文斌、照虚真人等见礼之后,岑诗韵拱手道:“启禀师叔,师父接到师叔飞鸽传书,极是不快,命弟子和雪师妹速速下山,相帮寻找。若找到了,张天涯师兄请照虚真人处置,冷师姐则听凭师叔发落。”文斌听了倒有些不好意思,道:“挽如师太言重了。”又特意把文轩介绍给她们。这一程中,谁也不敢稍提张天涯、冷斯花之事,唯有文轩,话虽不多,但句句在理,淡淡开导过文斌几次。论辈份文斌居长,但文轩悉心劝导之时,堂堂点苍掌门,却有些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二人也曾谈到武学,文轩悟性极高,一点便透。文斌言词中微露收他为徒之意,文轩却岔开话题,似乎另有隐情。文斌也就不再提了。此时他郑重让文轩与峨嵋弟子结识,也是希望文轩多开眼界,以使武功更上层楼。是以短短数日,文轩的功夫见识又深了一层,隐然有超越蓝新吟,成为后辈第一人之势。
岑诗韵心细如发,甚是得力,对冷斯花脾气习性又了如指掌,三日后终于在一片长草中寻到冷斯花半支发钗。几人均知那是冷斯花匆匆而逃时不慎断落,文斌却是先喜后忧:“为什么只有半枝?莫非他们遇上了敌人?”焦急之情,见于颜色。照虚真人宽慰了他许久,他才眉头稍展。岑诗韵看在眼里,私下问小雪道:“师妹,你觉得文掌门这人怎样?”小雪骨碌碌转着眼珠子道:“很好啊!大师姐这般负他,他反而担心大师姐的安危!唉,大师姐真傻,张天涯那小子,一肚子坏水,调皮捣蛋就数他第一,要么长得不难看,别的有什么好了?”岑诗韵一笑,默默出神。
又过了两日,众人循着那半支发钗的线索,绕过一座小山,来到一片树林。林木深密,中间一条青石道倒是颇为宽广,显是人工修建。冰冰指着前方道:“那里有人!”众人一瞧,扬鞭催马,顷刻赶上,见是一辆马车,赶车的正是张天涯。他满面尘土,头上沾满了草屑。照虚真人错步上前,伸手一勒缰绳,两匹奔行正健的好马陡然停住,长声悲嘶,马嚼子上全是鲜血。文轩见了,不由暗赞武当派内功的厉害:仅以一勒之力,可止奔马,且出手温和自如,绝无半分霸气。
张天涯满头大汗,呼呼喘气。车内人道:“怎么了?”车帘掀开,现出一张娇美的容颜,正是冷斯花。她一见岑诗韵和小雪,脸色微变;见了文斌,脸色大变。照虚真人道:“你二人如今还有什么话说?”张天涯道:“要说的,都在花花那封信里说清了!”文斌道:“花花,哼,花花!”冷斯花从车上下来,张天涯伸手相扶,冷斯花在他肩上一借力,飘然而下。只这一下车,便见得二人默契之深。
小雪忍不住道:“大师姐,你好糊涂!你赶紧给大伙儿赔个不是,回点苍山吧!”冷斯花涩涩地一笑道:“师妹,你没有铭心刻骨爱过一个人,不知道同生共死,比苟活于世要幸运得多。我既走了这一步,也料到今日,能和天涯死在一起,我无怨无悔。”张天涯大声道:“正是!各位再苦苦相逼,有死而已!”照虚真人养气功夫再好,也不由得气得脸如金纸,举掌喝道:“逆徒,你当真要违师命?”张天涯倔强地道:“天涯早就发誓非花花不娶,天涯没有错!”照虚真人手掌颤动,却终是劈不下去。
冰冰道:“既然这么想死,何不自刎?难道还要大家背一个棒打鸳鸯的罪名么?”蓝新吟、吴童都吃了一惊,向她瞪眼。冰冰嘴角上扬道:“给我们点苍派抹黑,我气不过!”
岑诗韵踏上一步,拔剑在手,剑尖向上,正是峨嵋剑法第一式“朝天式”,意态甚是恭谨:“大师姐,你入门比我早,小妹本来不敢得罪,但师父有命,大师姐如一意孤行,立刻除名开革,从此再不是峨嵋派的人了。”冷斯花心如刀绞,默不作声。岑诗韵道:“师父命我清理门户。你我武功势均力敌,再加一个小雪,你便不是对手。张天涯师兄如要干预,照虚真人想必不会袖手旁观。”她几句话便点明这是峨嵋派内争,将不相干的人剔出是非圈外,又以言语挤兑住了照虚真人,要他管住张天涯。文轩暗忖:“料不到她斯斯文文,为人这等厉害。”
冷斯花向前走了两步,身子一斜,四根手指一拂,已将冰冰手中长剑夺到。冰冰气急败坏地道:“你……”冷斯花并不看她,向岑诗韵道:“同门之谊,并不敢忘,实逼至此,得罪莫怪。”岑诗韵眉头轻蹙,似在观察,又似思索,眼神变幻莫测。冷斯花俏立风中,衣带飘扬。小雪急得跺脚道:“两位师姐,你们当真要在外人面前动手吗?”岑诗韵微微一笑,后退两步,蓦然间轻轻将小雪往前一推。她衣袖遮手,出手巧妙,旁人都不知小雪何以要往冷斯花剑上撞去。
冷斯花大吃一惊,撤剑避让。便在此时,岑诗韵连人带剑化作一道飞虹,疾扑过去。冷斯花回剑击刺,但先机已失,着着被动。岑诗韵长剑一晃,剑光一变为二,从左右齐压过去。她身在半空,每一剑划出便分为两路,七剑刺过,便是一十四剑。“当”的一声,冷斯花右腕中剑,长剑落地,皮肤上只有细细一条剑痕,竟未见血。岑诗韵悠然一个转身,双脚落地,回剑入鞘。冷斯花苦笑道:“师妹,你武艺又精进了。”岑诗韵道:“小妹姿质愚鲁,原不及大师姐万一。但小妹生来胆小,做人规矩,尊师重道,不敢私结情郎,叛师潜逃。随侍师父身旁,时候久了,自然略有寸进。”她词锋锐利,竟是再也不留半分情面。张天涯怒道:“你说什么你?”照虚真人怒道:“你还不老实些!”张天涯只得恨恨收声。
冷斯花亦不多言,朝张天涯凄然一笑,柔情无限。张天涯、小雪惊叫“不可”,她已反转手掌,拍向自己顶门。
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文斌伸手一架,救了冷斯花一命。文轩笑道:“文掌门一代豪杰,拿得起放得下,文轩早知你会放了他们。”蓝新吟、吴童、小雪对视一眼,均惊喜交集。文斌点点头道:“文轩说得没错!为我一人,害得你二人伤心一世,我又有什么快活?”他挥了挥手,意兴萧索地道:“各安天命,你们走吧。”
冷斯花一愣,目中含泪,盈盈拜倒。张天涯也向照虚真人行告别大礼。冷斯花泣道:“文掌门大恩大德,斯花今生今世,铭记于心。”张天涯扶她起来,向文斌一躬身,上了马车,疾驰而去。
照虚真人道:“文掌门胸襟豁达,贫道自愧不如。”文斌轻叹一声道:“真人若无要事,请陪在下到峨嵋走一趟。”小雪道:“干嘛?你不是放了他们了吗?还要找我师父告状啊?”文斌道:“挽如师太性如烈火,我如不亲自劝她,就算冷姑娘和张……少侠逃到天涯海角,她也不会罢休。”小雪一听,大出意外,不禁钦仰之极,双颊绯红,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岑诗韵也想:“难怪此人名头极大,有那么多人服他。”文轩道:“掌门和真人若不嫌弃,文轩愿供驱策。”文斌已当他是知己好友,不以后辈看待,当下就道:“多谢小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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