淬
我凝神跪坐于澄心堂纸上研磨一枚滇南孔雀石,玛瑙杵撞上蓝铜矿的瞬间,迸出连串荧荧的火星,青绿粉末簌簌飘落于我的月白长袍。
画案对面,希孟用舌尖润开羊毫,执笔的手腕悬在绢素上方三寸,颈侧在暮春的月华下泛着蚌璧清润的珠光 。
“卷卷,”他忽然抬头,眼尾的星痣在烛火里明明灭灭, "昨日你说石齑要研到'雨过天青云破处'的色泽,可这般青绿......"少年倾身靠近,松烟墨的气息笼罩下来,“为何经你手你研磨出的每种墨色,都像你眼底化不开的雾霭?”
手腕一颤,石杵在玛瑙钵里发出冽冽清响。卷卷,多么让人心悸又心碎的昵称,这是自己穿越到北宋的第四十九个昼夜,他终于不再唤我——"展卷人"。
北京故宫博物院值更之夜,当我用显微镜细细扫过这无名无款的青绿山水,当戴着白色手套的指尖轻轻触摸卷尾朱砂,时空炸裂出万道毫光......
习
“希孟......"我含泪望着他未戴幞头的墨发,十八岁的肩骨撑起素色襕衫,恍如宣纸上未染墨白鹇,"今日你又要勾画哪处山川?"
狼毫终于落下,在绢帛上拖出蜿蜒的碧水:"你来看。"他紧紧攥住我的手腕,让我几乎跌坐他身侧,未干的颜料在烛光里流转。
暮色漫过裱画池时,我们常去偷折宫墙边的青竹。他教我如何将竹汁混入蛤粉,在绢帛上点染出烟雨迷蒙。"卷卷,"他忽然握住我迷茫执笔的右手,在留白处勾出一对交颈的瑞鹤,“这是汴河上游的芦苇荡,来年春日...”羊毫折断在宣纸上,溅起的墨汁像一声未尽的叹息。
凝望雕花窗棂外如钩的新月,耳边传来少年呢喃:“卷卷眼里仿佛藏着千山暮雪.....”但我知晓他未说出口的话意。《宣和画谱》记载,希孟在完成《千里江山图》后便如朝露消散。此刻他掌心的温度透过绢帛灼烧着我的指节,画案上的松烟墨正在凝固成史书里只言片语的字迹斑驳。
那夜裱画池畔,我俩偷偷攀上大殿城楼,我讲给他关于榫卯和鸱吻流变的秘密,我教他辨识深空的北斗七星,那夜他淡青的发带缠住了我的竹节发簪。鼻尖相触的刹那,漫天银河瞬间倒灌进他眼瞳的青绿深渊。
子夜更漏滴答作响,他悉心回馈我调赭石衬底的秘法。松烟墨混着花青在瓷碟里晕开,我们的倒影在釉色中交叠,门外传来黄门侍郎的唱喏:"圣上驾临画院——"
我们如两只小猫般轻巧地滑下廊柱,希孟猛然将我揽入画屏后的暗阁。金丝楠木的雕梁间隙,我看到徽宗赵佶玄色龙纹的袍角扫过青砖,少年匍匐在地时蜿蜒的后颈与脊梁,像极了《千里江山图》里用墨色勾勒出轮廓的青黛远山。
三更时分,少年再次潜入暗阁寻我,怀里揣着温热的汝窑瓷瓶。"圣上御赐的鹿胎膏,"他指尖沾着药香轻轻抚过我腕上瘀青。。。
忆
避开除夕夜宴,我们躲在暖阁偷尝官家赐的密云龙团,茶沫浮沉间,他用力将我的小指按进胭脂漆盒:“卷卷指上漩洄逶迤如汴河支流,你我同用画院珍藏的砗磲白粉,在宣纸上描摹彼此的掌纹可好?”少年的指腹有经年握笔的茧,蹭过我掌心时带起细密的电波轻漾。
我们就在十二幅绢素上印满交缠的手印,用石绿遮盖成层峦叠嶂的江河山川。
当更鼓敲响第四遍,我的身体渐渐开始透明——回家的时效已越来越临近了,有微凉的指尖按上我滚烫的眉心,我痴痴望着他腕间晃动的绿镯——那是用我破碎的四叶草手表改制的时空手串,此刻正映着窗外一树即将凋谢的辛夷。
"卷卷别怕,纵使千年风化“ 梆声穿透窗纸,他长睫闪动,忽然咬破我的指尖, 将血珠轻点在刚画好的渔夫额间。"未来的你也会看见青绿山水中涌动的朱痕。"
绛纱宫灯被夜风无声吹灭,我刺痛的指尖在黑暗中轻触到他湿润的双唇。窗外飘进今岁的初雪,片片融化成《千里江山图》绢帛纹理背后流逸永恒的云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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