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烟火】渣男好蚌

跳梁老丑

一、观潮

快点快点，一耽误就要红灯了。我连打几个冷战，抓起大牛的手往人行道对面冲。才被大潮淋成落水狗，出来又赶上一仗大雨，浑身没一处干的不说，鞋里也灌满了水，走起路来唧哇作响。大牛被我拉着不情不愿地嘟囔，没见人出来玩还这么拼命的。前面也是雨，跑快又有什么用。我懒得废话，拉着他继续狂奔，直到进入酒店大门才停下来。

大牛被我拖着，两脚在地上顿起老高的水珠四处飞溅，眼神迷离似笑非笑，似乎游离在大雨之外。到酒店门口，我抖抖他头发上的水，拍拍他傻乎乎的脸，醒醒快醒醒，又有什么好玩的没告诉我。快说快说。

他一下收回眼神，笑嘻嘻地说，啊我明白了。这么多年，总算明白啦。我说你明白什么了，快回房间换衣服，小心感冒又把你烧糊涂。

一边往电梯走他一边说，瀚阳你记得当年咱俩看不懂的那句诗么，“鞋里有只青蛙，我一走，它呱呱”，我明白顾城说的是什么了。嗯，是什么？大牛一边笑一边侧脚在地上掂，你听，就是这个声音。哈哈哈。

我一愣，然后马上笑得直不起腰，哈哈哈原来是这个。所谓鞋里有只青蛙，是指鞋子灌满水后被脚掌挤压发出的呱呱之声。顾城那小子，困扰了咱们十多年呐。今天这落水狗，当得值。

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苏东坡那么厉害的人物，就没有详细描述过吗？我边换衣服一边说，咱俩攻略没做好就跑来了，除了感叹卧槽真壮观，竟然没词儿来形容。大牛说没词儿就对了，这种壮观磅礴，本来就在语言文字之外，属于不可名状的境界。苏东坡还写了一首《观潮》诗，也是一个字都不敢真正落到潮上。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及至到来无一事，庐山烟雨浙江潮。他的意思，任何具体描述都会限制这种宏大壮美，喊几声卧槽才是最恰当的。

夜里大牛果然感冒，咳嗽不止发烧不退。给大堂打求助电话，医生上门诊断开药折腾半天，等他吃药躺下，天已大亮。索性直接去二楼吃完早餐，又打包带了些点心和杂粮粥回来，抓两颗康泰克自己吃了，才蒙头大睡。

迷糊中被电话打醒，是白慧敏。问我们现在哪里，能不能尽快赶回杭州，白蛇故事主题馆后天揭幕，可能需要我们帮忙。挂了电话，才看见大牛正愁眉苦脸地吃着我打包带回的早点，脸上红扑扑的烧还没退。

我说大牛你能坚持不，不行咱俩回去吧，白慧敏刚催了，你这感冒似乎也不轻。才一百多公里，我开快点，个把小时就到家了。大牛说好，反正现在头昏眼花也玩不成，不如回去下次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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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苏东坡

说到杭州就离不开苏东坡，说到苏轼更离不开杭州。不比大多数地方生拉硬拽附会名人，某人曾与某地为官、生于某地或卒于某地，甚至如某某登临处、某某撒尿处这么牵强恶搞。而是苏轼其人其文其精神，早已成为杭州的魂；而苏轼所以为苏轼，杭州的滋养更是绝不可缺。这是一个千年一出的伟人与一座万里挑一的城市的相互成全，是历史注定不可改易的安排。

元祐之初，朝廷改革人心动荡。满朝名士，多为司马光、吕公著举荐而上，都是苏东坡同辈朋亲。改革之风乱纷纷，各自利益皆不同，多年交好纷纷变脸，一时人心惶惶变乱莫测。苏东坡因诗账文案被人罗织，去从危艰。感慨世风日下人心难知，江海不足以喻其深，山谷不足以配其险，浮云不足以比其变。

待罪赋闲并没扼杀跳脱戏谑之性，苏东坡天性好动顽皮天真，逢人便说笑话。因知交不多往来不杂，加上诤友范祖禹天天守着耳朵磨叽，戏谑不可过分，幸未惹大祸。所以他每次淘气，事后必哀求在场朋友，今日玩笑，千万别告诉范十三。

顾子敦身大体胖，苏东坡公然叫他顾屠夫，作《顾子敦奉使河朔》诗，有“磨刀向猪羊，醴酒会邻里”之语。苏轼名动天下，苏诗也会流传天下，顾子敦大为生气。到践行那天，苏东坡自知闯祸不敢参加，乖乖次前韵作诗道歉说，后会知何日，一欢如履水。善保千金躯，前言戏之耳。

刘贡父与苏轼交好。贡父晚年痛风，胡子眉毛全部脱落，鼻梁断塌。苏轼编故事取笑，说颜回子路上街闲逛，远远看见孔子来了，吓得急忙躲到一座塔后。等孔子走后，颜回问，这是个什么塔？子路说，这叫避孔子塔（谐音鼻孔子塌）。又一天朋友小聚，各引古人名句相戏，苏东坡嘲笑刘贡父说，大风起兮眉飞扬，安得壮士兮守鼻梁。如此恶搞外貌缺陷，贡父难堪，十分生气。

士大夫流行宴饮，视为社交基础。东坡亦不免俗，家有伎乐。但东坡不耽女色，接待宾客各有区别。曾有诗自况说，已将镜镊投诸地，喜见苍颜白发新。历数三朝轩冕客，色声谁是独完人。不得不应酬又不能坦诚以待的，就搬出涂脂抹粉的妖艳侍儿投其所好，以丝竹管弦秾歌燕舞来逃避乏味之语；若有佳客临门，则摒绝声色以清茗佳酿坐谈尽兴，不作歌舞之乐。

常有往来的，以苏门四学士广为人知。即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四位晚辈穷朋友。秦少游家贫，日典春衣非为酒，家贫食粥已多时，不得不向邻居求助。晁补之境况也差不多，苏东坡写诗调笑说，清诗咀嚼哪得饱，瘦竹潇洒令人饥…知君忍饥空颂诗，口颊澜翻如布谷。

元祐四年，苏轼累上奏章乞求外放，得太皇太后恩准，除龙图阁大学士，知杭州。七月三日抵达到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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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绝代双骄

白蛇故事主题馆是3P重点项目，理论产权属于区政府和投资方共有，实际管理和盈亏由投资方自理，区政府又偏偏从文旅局把白慧敏调过来担任副馆长。这让白慧敏的身份有点尴尬，从主管单位的副科长变成管辖项目的副馆长，名义上还要受投资方安排的馆长领导，怎么看都觉得古怪违和。

海宁观潮回来，强撑着给白慧敏当了几天义务工，开馆仪式第四天，我和大牛同时病倒。感冒引发肺部感染，住了一个多月才痊愈出院，差点双双挂掉。白慧敏过意不去，每天在医院、单位、主题馆三点奔忙，有时还带着她表妹陆倩，给我俩送水果食物。

白慧敏和陆倩性格迥异却影形不离，我叫她俩绝代双骄，白大娇、小青椒。大牛撇嘴不以为然，颇不赞成我随便给人取名改号的习惯，尤其把陆倩的人字旁去掉变成小青，暗藏贬义太损。但他不知道，在绝代双骄面前，我也给他取了绰号，叫做牛魔王。想起就可乐，如果我们正说到牛魔王时他走进来，三个人就会很默契地顺便提一嘴铁扇公主或孙悟空，把大牛忽悠得一愣一愣，不明白为什么话题会突然跳到西游记去。

绝代双骄要请我俩吃饭答谢，问牛魔王有无忌口之类。除了白慧敏，我们三个都能吃辣，得知没有禁忌，就约了一家就近的川菜馆。谁知到了才知道，原来我们的所谓能吃辣，在川菜面前就是个笑话，每人一大碗开水把菜涮了又涮，还是个个辣得涕泪交加。出门看着彼此通红的小脸相视大笑，路人还以为是四个喝醉的疯子。

回主题馆在白慧敏办公室喝茶漱口，又说到派到这里的尴尬。我说你珍惜吧，多好的肥差啊。现在不是金钱社会老板老大么，哪个老板不能直接插手地方的人事安排？只要能傍上投资方真正的大佬，三年就能当区长。你又年轻，还是美女，多大的自然优势呀……没等我胡话说完，小青椒抓起打火机就扔到我的脸上。许瀚阳，你这狗嘴吐不出象牙的混账！

白慧敏笑着拦阻，别闹别闹，瀚阳说话就这风格，要认真我早被他气死了。又转头对大牛说，牛魔呃，大牛哥，你觉得怎样。大牛说，瀚阳说的其实有点道理，关键看你怎么想，要什么。一方面，虽然可能在单位被暂时边缘化，但也回避了内部的竞争倾轧，而且占在扶持重点项目的高度，落个清闲自在。如果在意前途进步，瀚阳说的倒是个努力方向和机会。人总是要有理想的么……

看他们认真讨论的样子，我忍不住插嘴说，对，做人就应该有理想。如果连理想都没有了，那跟无忧无虑又有什么区别，昂。我看见小青椒又瞪起眼睛，赶紧把剩下的玩笑憋了回来。

我跟白慧敏说，你家小青椒脾气太臭了，你可千万别学她啊，一辈子都嫁不出去的。白慧敏反驳说，你家牛魔王修养那么好，你怎么不学他，会打一辈子光棍的。话虽这么说，但以后白慧敏跟我俩出去的时候，确实经常不带陆倩，变成三人行。陆倩很气愤，见面就说我油嘴滑舌不是东西，挑拨她姐妹关系，还学我给人取绰号。她跟她姐打电话，夸牛魔王敦厚实在，却称我为渣男哥。

终于四个人都有了绰号，谁也不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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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烟花三月

春来万物苏，西湖游人织，大家都进入高度紧张的状态，很久没聚到一起。白慧敏的主题馆评上了4A级景区，紧邻大西湖，每天游客爆满，政府又划拨了50亩地扩建场馆和附属设施。我在行政学校封闭学习一结束，就直接进入日夜加班乾坤颠倒的牛马模式，文山会海、材料方案，忙到脚不沾地。陆倩被抽到市政府督导组，屁颠屁颠地拎着大领导的保温杯到各部门作威作福。大牛不知看到什么惊天内幕，准备摆烂躺平放弃理想无忧无虑，连经济师申报都不上心，一个人在周边东奔西走，自驾逍遥。

给大牛打电话查岗，才知他跑到镇江去了，已经在金山寺住了好几天。大牛说你应该也来看看，昨天细雨连绵，立马想起古人诗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雨雾中的寺院佛塔，真是别有情致，跟阳光下看着完全是两个样子。对了，我跟这里的大和尚成好哥们了，有机会介绍你认识啊。还有，这里的斋饭也好吃，空气清幽，连失眠障碍都消失了呢。

我说你赶紧夹着尾巴回吧，又不是休年假，小心回来穿小鞋。再说我忙的屁打脚跟儿，哪有功夫和闲心。就是好几天没声音没图像的，惦记你才应酬一下。没事，挂。大牛轻轻哦了一声，也不知是无奈还是叹气。

去年在海宁的重感冒留下个偏头痛的后遗症，压力一大就会发作，脑袋疼得要爆炸一样，伴随着严重的眩晕。像醉酒、晕车、低血糖发作，浑身冷汗肢体失控，好几次都是迅速躺下就立刻昏迷，直到慢慢恢复才苏醒过来。这种昏迷不是睡着，是一种介于睡眠和濒死之间的状态，我能一边体会浑身不适一边保持连贯思考，回忆此生的重大事件、重要人物和时间记号。很奇怪，第一个想到的总是大牛。

还有些不可思议的人与事。不认识的人、奇怪的人，不曾经历的事、荒诞的事。从没到过的地方，从没体验的风土情状。我能直接看见这些，它们就在眼皮上浮现、动作，如一个像素超高的投影。只要我不睁眼，它们就如正常播放的高清电影，音画具足。不是幻想，不是白日梦，不是任何一种曾经有过的生理感觉或心理谵妄。白慧敏伸手抚摸我脸的时候，我睁开眼，那些音画立刻消失，如同关掉了全息视频。当眼皮上滑走最后一帧画面，我拉住白慧敏的手，慢慢把她拖到怀里，吻她带着泪珠的眼睛。

白慧敏像只猫躺在我怀里。她说，这是怎么了，我好担心你。我亲亲她的脸说，不要紧的，上次淋雨的后遗症而已，大牛回来就好了。她说为什么大牛回来就会好呢，他又不是医生。我一怔，自语说是啊，为什么我会这么说。难道就因为我俩同时淋雨感冒了吗。白慧敏爬起来倒水让我吃药，你的思维烧坏啦。

大牛闻讯回来我已恢复正常，他左看右看看不出有何不妥，倒是我从他身上看出点不一样的感觉。怎么描述呢，最妥帖的可能是那句老话，人还是那个人，但是有什么已经悄悄变了。

大牛看不出我有何病态，转手送我一个法槌镇邪。说是金山寺大和尚赠的法器，印度小叶紫檀芯材整体打磨而成，不知传了多少代，敲破多少木鱼了。盘得通体油光温润，爆满金星闪闪发亮，手柄是犀牛角套嵌，已经被岁月摩挲成玉石一样的质感。玩了一会，又恋恋不舍地还给他，自己存着吧，这东西太珍贵，在我手上肯定保不住的。再说当初还是你先起的病，镇邪也得你先自保。

陆倩夺过去看了半天，连连惊叹好东西。渣男哥你是瞎眼狗么，这么好的东西竟然不要，丢文玩市场几十万要价随便开啊。啧啧，大牛哥还能弄到么，我高价收藏。

白慧敏夺过去还给大牛，对陆倩说你不懂他俩脾气，少乱掺和。瀚阳是只爱不贪的性格，生怕被物所累，信奉入他眼者为他所有，看过等于有了。这么贵重的东西真给了他，反会成为心上的石头，压得浑身不自在。

我大觉意外，奇怪她怎么说到我心坎上的。鼓掌说，同上，此人是我嘴替。不料大牛和陆倩竟然异口同声地问了一句，那么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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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佛瞳

我们从苏堤走过，与络绎不绝手持拍摄设备的游人一一擦肩。游人忙着拍照打卡，我们看云看水，感受风的气息。在任何一个知名景区，区分游客与当地人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看他们各自关注什么。游客对一切都新鲜好奇，惊叹喧闹，忙于留影，本地人则司空见惯闲庭信步，如老农巡视自家的麦田。

怪事出在白蛇馆。游客们嘻嘻哈哈调笑打闹进进出出，如花蝴蝶飞过一片花丛匆匆赶赴下一处花丛，我们却都被震慑住了。因为那几座塑像的眼睛。

白蛇馆里有完整的白蛇故事壁画和四尊巨大的塑像，法海、白蛇、小青、许仙。当初花重金请国美知名教授绘塑而成，形态传神惟妙惟肖。我知道有一种特殊的佛像绘画技法，能让任何人都感觉到佛像的眼睛在盯着自己，不管游客怎么移动位置、变换角度。有人针对这种现象，从光学角度做出过合理的科学解释。

但这里的不是画像，而是雕塑。也许手巧的人，可以采用那种画法达到那种效果，可问题是，别的游客却感觉不到。是的，有此感觉的，仅限我们四人。

无论我们怎么移动、变化角度，那四尊雕塑的眼光都在追随我们，就像狮子盯上了猎物。即使我们转身背对着它们的时候，仍然能清晰地感到那盯在背部的灼热的光。

在我发现这点告诉他们之前，他们还没有这种感觉。就像用厚纸糊住的窗户突然被撕开，当我挑破这件事后，他们立刻有了同样的感觉。是的，这不对，整个大殿熙来攘往，除了我们，没有任何人能感觉到那凌厉灼热的眼神，穿透衣服刺在身上令人不安。

我们匆匆跑出大殿，到白慧敏的办公室查找资料，妄图找到哪怕一丝可能接近的解释。这件事如此令人不安，因为它就发生在这个晴朗的春日里、熙攘的人群之中，好像有张仅仅针对我们四人的网，用某种特殊的丝目，把所有人都过滤掉，而把我们收拢其中。

很徒劳，我们什么都没有找到。白慧敏给那位教授打电话询问缘故，教授说这种绘画技法并不少见，很多寺院的佛像都有这种效果，让游客感到菩萨的眼神时刻在关注自己。自己只是凭感觉添加了一些细节和珍贵的颜料，可能更加传神，但不会有这种差异化存在。佛瞳，没什么稀奇的，很多寺庙都有。教授说完就挂了电话。

还有件事我没说。我觉得法海雕塑手中的法器，就是大牛准备送我的那个法槌。它们看上去是如此类似，质感如此相同，但因雕塑过于高大，从下仰望的角度让我无法确认二者的同质程度。

上次眩晕后，白慧敏放心不下天天过来，自然而然成了我的女朋友。一切水到渠成自然衍发，没有故意的追求与考验、表白和婉拒、权衡与计算，如春来草青风过花开，她就这么顺理成章地牵住了我的手。直到有一天大雨如注，我说不要回去了，我舍不得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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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林大秃

苏轼到任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润州金山寺拜访老朋友佛印和尚林大秃。十多年没见，上次还是在黄州任上。

林大秃，法号了元。俗家姓林，饶州浮梁人，原为进士。风流成性放荡不羁，夫人霸道善妒，苦劝不止，竟在食物投毒。幸亏发现及时抢救回来，郎中警告终生不得食肉近色，否则将毒发身亡。于是万念俱灰出家为僧，与辩才、怀瑾等高僧交好。

了元禅师遍访禅宗名山大刹，先后住承天寺、斗方寺、开先寺、归宗寺等，住黄州归宗寺与苏轼相识，获东坡赠怪石供。现住金山寺主持。出家四十年，名动朝野，蒙神宗赐高丽磨钠金钵。

元祐二年，高丽国王子出家僧人义天和尚拜谒中土，因身份尊贵，朝廷特旨破格接待。义天到金山寺求见，了元大刺刺端坐蒲团，接受义天跪拜之礼。杭州府问有无怠慢不妥，了元说，义天既已出家便断了尘缘无复尊贵，进来佛门当守山林之规。并无不妥。朝廷得知大加褒奖，敕封了元和尚尊称“佛印”。

佛印正在大堂讲经说法，苏东坡直趋座前。佛印看到东坡说，大学士从哪里过来的，这里没你坐的位置。东坡说，暂借和尚四大，用作禅床。佛印笑道，我有一个脑筋急转弯请你抢答，答对了随便坐，答不出就把你身上玉带留在山门质押吧。东坡自恃才高，慨然应允，解下玉带，放在几案之上。

佛印说，和尚四大皆空五蕴非有，学士想坐在哪里？东坡正思考沉吟，佛印喊小沙弥说，快去把学士的玉带收藏起来，留作本寺纪念。东坡无奈认输，佛印以一件百衲裙相赠还礼。

大牛喜欢佛堂塔院，有空就去钻那四百八十寺，认识不少高僧大德，搜集了典故就回来讲给我听，说以后写作或许有用。我说可惜咱生在这沉闷的时代，见不到这么些有趣的人。大牛说任何时代有趣的人都少，求外不如求己，让自己变得有趣比寻找有趣的人更现实些。

我说人是环境的囚徒，生存的艰难沉重会把人碾压变形，求己有个屁用。大牛说再给你讲个故事。苏轼见观音塑像也手持念珠，问佛印说，她自己是佛，这是在向谁祈祷？佛印说她向自己祈祷呢。东坡问，何以如此？佛印说，因为求人太难，不如反求诸己呀。

我说完了完了，迟早你要嫌弃我了。不是嫌弃我的智商就是嫌弃我的庸常。自从你上庙里住了几天，我在家里病了几天，咱俩的差距就倍数增长了。以后少去晃悠寺庙，跟我一样，好好泡个妞吧。我看小青椒就不错，人家也挺喜欢你，咱俩可以亲上加亲。

大牛笑，小青椒么，打扮妖里妖气太时尚，脾气一毛三跳太张扬，我见她要绕着走。渣哥我得提醒你，泡妞归泡妞，那跟爱可不是一回事。咱们当渣男的，千万别轻易说爱，一旦真爱上别人，自己就束手束脚面目可憎，一点也不可爱了。

我说讲个和尚卖粪的故事你听。说寺院香火极盛和尚众多，连东厕的粪都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一般是主持的亲信才能揽到的肥差。灵隐寺因为名气大，粪价直接翻了一倍。农民不服，问同样是粪，为何寺院要两倍报价。和尚说，因为我们都是自己在体内先舂过的，比外面的要结实有分量。

大牛一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跳起重重踢我一脚。我边躲边笑，你快学我去泡妞吧，别当了小可爱去卖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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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嫌隙暗生

白慧敏担心我那毫无预兆的眩晕再次发作，叫我住到她家里去。她说父母退休回了老家，哥哥在国外不可能回，房子大设施全，比我单身宿舍条件好太多。我说那就两头跑吧，反正也不远，我一大男人直接住你家算怎么回事，说出去脸都没处放。再说哪天咱俩不好了你叫我滚，更伤自尊不是。

话是这么说，架不住天天招降劝诱，大多时候还是住在她家，连周边四邻都混到了脸熟。如果一切正常顺利发展，我们很快就会走上大多人的常规套路，结婚生子，小康平凡，光荣退休，含饴弄孙。似乎现在就可以看到，未来几十年，我们过着怎样千篇一律标准模版一样的生活。

但这难道不就是幸福吗？我自问自答，这就是幸福。生活本来，便是如此。有她的温柔恬淡全心照拂，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各有稳定的工作和发展路径，我甚至都想不出有什么需要操心的事。才三个月，体重就增加十几斤，吓得每天要锻炼一小时减脂控油。

无所适从的是大牛和小青椒。我俩同居过上二人世界，他俩各自丢了玩伴没法适应。大牛会用玩笑掩饰落寞，小青椒则是当面各种牢骚找茬，一口一个渣男哥把这绰号叫得彼此朋友圈人人皆知。有次在外吃饭，遇到隔壁桌她的熟人，人家还特意过来敬酒，对渣男哥表示如雷贯耳久仰大名今日得见不胜荣幸。

同居后睡眠障碍就消失了，难怪鲁迅说只有女人能治疗失眠。当她枕在我胳膊闭上眼睛，那平静满足的表情让我也完全放松，仿佛获得极大的安全感和归属感，不再有辗转反侧的焦虑和惊悸。睡前唯一的念头，就是要好好生活，保护这个温柔的女子。

有时也会生气，因为手机，因为那些与我们的生活关系不大的人。从夏天开始，她就经常晚上九点还在手机上各种应付，有时甚至会到十点、到凌晨。我好奇地问，晚上是私人休息时间，这都是谁还在不停骚扰呢。她说各种人都有，同事、同学、朋友、管辖单位、企业家、游客和旅行社，甚至还有神秘的网友。

我说晚上十点以后，非亲非故的人还要发消息打扰他人，属于分寸越界，你最好别理。经常这么干就构成骚扰了，直接拉黑删除。有什么拯救地球的大业务，需要在手机上熬夜加班呀？

她说那不好吧，都是朋友，人家也没什么别的意思，找我聊天而已。你知道我性格的，怎么好意思不理人家，还拉黑删除。我说你认真想，真正重要的人物和工作，肯定都有电话的，谁会在微信上有一句没一句的慢慢扯，还不一定能得到及时回应？只要是在微信上说的，都不是什么重要事；只要没有咱电话的，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为不重要的人、不重要的事浪费自己的休息时间，值得吗。

她说你说的有道理，但不一定都对。人际关系不能这么简单化呀。只要是友好的人友好的交流，我就得还以礼貌嘛。不信你看，我们聊的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和话题。

我翻身不再看她。不看，你觉得行就行，本来我无权干涉你的。我只是想说，在千万人中的两个人，建立一段亲密关系十分珍贵难得，但更难的是后期天长日久的维护。如果我们因为外人、因为这种事而产生裂痕，那就是重新审视我们自身关系的时候。

她说好吧，别生气了，我打个招呼就来睡觉。等她花了二十分钟打完招呼躺到怀里，我说我并非不信任或想干涉你，只是咱俩在这件事上分歧太大。明天我就回宿舍去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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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逛庙

一个人生活久了，会不习惯与人过于亲密，与亲密的人生活久了，更不适应独自生活的冷清。回到宿舍的开始几天，我魂不守舍难以入眠，每天追剧游戏到实在无法支撑才上床睡觉。好几次上班路上无法集中精神，差点整出交通事故。

小青椒气势汹汹打电话骂我欺负她姐，说我这样的渣男根本不配她姐的爱。我说你胡说什么，我俩只是在玩冷战游戏，并没分手好不好。谁给你胆子这么说我，有点分寸行吗。游戏，游戏，原来你认为跟我姐是游戏……实在受不了呱噪，只好挂了电话再调成静音。

大牛叫我出去散心。我问去哪儿，他说去逛庙。我说你是法海派来的吧，高兴也逛庙郁闷也逛庙，云淡风轻也逛庙。他说不，我就是法海本尊，快点下来。

被大牛拉着逛了两个小庙。凤凰山梵天寺，公元904年吴越王供奉舍利而建，全国重点文保单位。苏东坡常与住持守铨来往。至今尚存的梵天寺经幢，是五代佛教艺术的精品。慧因高丽寺，杭州唯一的宋风寺庙，被韩国佛教华严宗奉为祖庭，有世界第一高的楠木转轮藏塔。高丽王子义天和尚当年在此说法，苏东坡亲自担任护法伽蓝。

耐着性子听他讲完，我一屁股坐在长椅上说，牛哥快来歇会，暂时别耕耘了。这哪是散心，简直是当年艾文涛对咱俩体罚的重现呐。他说你看，温柔乡里呆两月，你就体能下降弱不禁风了。我说你就瞎吧，我都心宽体胖了看不出来吗。还有，苏东坡为什么是护法渣男，那时有这叫法吗。伽蓝，不是渣男，大牛说你能正经点不，蓝男不分大舌头乱乱的。

大牛说，白慧敏和陆倩找我说过，你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不。我说没严重到需要反思问题的时候，就是个小小的分歧而已，别听女人们夸大其词。大牛说好吧，希望你真是这么认为的。我说什么叫希望啊，我本来就是这么认为的。屁大点事，让你整得抢鸡蛋似的。大牛无奈发笑，好吧好吧，我确认，你确实就是这么认为的。但是，小小的分歧不解决，以后不成了大大的矛盾吗。

我摆烂躺下说，好好，洗耳恭听牛哥高见。只要不再拉我逛庙体罚，把我唠叨死我也认了。大牛说这确实只是个小小分歧，但我赌你俩短期都无法达成一致。也许你觉得她没有分寸边界行为不检，她觉得你小题大做心胸狭隘，这才是问题的核心所在。

有这么严重吗，牛魔王。我吓得一下坐起来，我没认为她行为不检，没有怀疑她的品性，只是不能理解这种为无关之人熬夜聊天而与我生气的内因。

大牛说对。你是那种三岁就下地捡麦子，被底层社会撕咬到浑身没一块好皮的癞皮狗，她是从小到大被当公主保护得太好的富家女，但你却用你的社会经验和生活习惯，简单粗暴地要求她向你对标看齐，也许还自以为是在纠正和提高她的思维。你看到的所谓生活真相，是非洲草原的弱肉强食残酷厮杀，她眼里的世界，却一直是西湖美景三月天，二十四桥明月夜。

那怎么办？

怎么办，拿出你的厚脸皮，自己乖乖滚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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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放生池

我想给她一个惊喜，出乎意料地主动回去，以此结束长达二十天的分居冷战。我想什么都不说，进门就抱着她，用吻堵住她的嘴。我想把她抱到床上，一场又一场爱到天亮，不给她诉说思念的机会。我要假装这二十天并不存在，而我一刻都没有离开。

但她不在家。我坐在沙发上，感觉世界安静得有点心慌。晚上八点，她能在哪里呢。她的世界只有我和陆倩，我的世界只有她和大牛，我们寻找彼此从来不用电话预约，向来是直接到场一抓一个准。可陆倩此刻在外出差。那么她在哪里，和谁在一起。

抽了两支烟，我带上门回到宿舍。我鼓起勇气厚着脸皮回去，她却不知在哪里快活，跟什么样的人一起，这让我泄气又伤心。鉴于前面冷战的起因，我也不能询问责备，更加粗暴地干涉她的自由。我没有办法，只能失眠，在凌晨两点冒着小雨在昏黄的路灯下穿过两条巷子去捶门买烟。

她回家看烟灰缸应该知道我回去过了，可她整夜都没给我电话。不知多久，我看见窗帘缝里透进青白的微光，细雨在光影中如断线之珠沙沙而落。天亮了。我站起来，想躺到床上强行入睡，刚刚站起却又摔回沙发。晕眩又来了。

像受伤的兽，什么也做不了，只好闭眼调整呼吸静静等死。然后昏迷，幻梦。我在钱塘江头弄潮。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八个健壮龙虾抬着轿子，浊浪滔天却如履平地，他们的水性无可指责。我掀起轿帘，看见沿江官员百姓往水里抛掷贡品三牲，雨点一样密集。那些贡品还没落水，就被急不可耐的水族们跃出浪头半空接住。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天下之美在我钱塘矣。

轿子忽然颠簸，剧烈摇摆，有浪头打进帘子。我斥骂龙虾，你们这群奴才没吃饱吗，脚头都稳不住。龙虾惶恐，一边努力平衡一边请我查看周遭，不是我等脚头不稳，今日之潮与往日不同，您看周围这滔天巨浪，似乎有水神在作法弄水。我们被困在法阵里了。

每个浪花都有山头那么大，如烟花飞到半空再四散落下，狠狠砸在地上。市集民房化为齑粉，奔逃的人们如蝼蚁被砸飞、冲刷、裹挟，与他们抛掷的贡品三牲一起随浪漂流。海水从江口极速倒灌，倒流，浪头如猛兽向着金山飞跃，一浪顶一浪一浪高一浪，除了那山顶，周遭已成泽国。

一个浪头将我托起抛飞，狠狠砸在金山寺的后院里，摔得四仰八叉懵头晕脑。大雨如注，山洪大如江潮，把我冲刷到一个深池之中，这才稳住身子。池中很多黄白之物，还有古币、铸钱，堆满一地。原来是寺院的放生池。

龙虾侍卫不知冲到哪里去了，一只大鼋焦急地冲我点头，蚌统领，快来这里，小心被掉落的东西砸伤。我走过去，数他壳上的八格纹，三十六块。我说鼋兄面生，不似江海之物。他说对，我从下生就住在这庙里，不记得多少年啦。

炫目的闪电过后一阵炸雷，把我从沙发上惊得跳了起来。看时间，已经下午三点。手机上十几个未接来电。大牛一个，办公室两个，剩下全是白慧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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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白蛇馆

给白慧敏打电话，约好下班过去接她。我没问她昨天去了哪里，她也没提我昨天回去的事，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有人从我们的生活里把那二十天的不愉快裁剪掉了。可是不提，就真的不存在吗。

慧敏憔悴得厉害。她说我也是。她牵着我，带我去白蛇馆。我说那里不是气场不好么，咱们去那儿干什么，上次四个人都毛骨悚然的，你忘啦。她说对，所以才要去。这段时间，我几乎都呆在那里。

来到白蛇馆，把游客通道全部关闭，我们坐在长椅上，她轻轻靠在我怀里。她说这段时间，我一直都呆在这里。我很怕这里，可又忍不住想知道为什么。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每天要来这里。你懂我在说什么吗。

我老实交代不懂。我能理解你说的这种心理状态，但确实不懂它的成因。我不理解那个佛瞳的画法，为什么只对我们四人有效，别人却感觉不到。我更不能理解，为什么即使我们背对着这些雕塑不与其对视，也能从背后感到他们的注视。这跟绘画技法已经无关了。就像小时候在老家山里走夜路，路过不干净的地方时，虽然什么都没看到，但就是知道有种存在在跟踪、注视一样。所以我不喜欢这里。

她抬头吻我嘴唇。说我也这样。但我在这里工作，想搞清到底怎么回事。我跟同事说，他们都笑我，说我心理问题。所以我每天闭馆之后，都咬牙坚持来这里。如果是心理问题，应该不会那么巧，我们四个同时都有吧。

那你找到答案了吗，我好奇地问，或者，有什么新的体会、感觉、幻想之类。有，很多。她说，但我没想好能不能告诉你、怎么跟你说。她扶住我的脸，叫我闭上眼睛。我要吻你的眼睛，她说，这样你眼里就只有我一个人了。我怕渣哥会变心。

我们在椅子上接吻，却感觉四周围满了观众和偷窥者，毫无私密之感。这感觉令我们生气，偏要满不在乎当众亲热，亲得越发持久狂热。我脱掉我俩的上衣，嘴唇在她身上游移，一点点一寸寸亲过来吻过去，故意给那群雕塑看。我们竟想气死这群雕塑。

她抽掉我的皮带扔在地上，像下很大决心做出重大决定一样。她说我们在这里干坏事吧，就做给他们看。我伸手下去试探，说不行啊，你一点都没准备好，我似乎也不行。她说不管了，我就要在这里，你想想办法，别管我怎么样。

我们正对着雕塑，如在街头对着汹涌的人群，充满羞耻又怒气冲冲。她的声音和身体一样干涩，别停下，别管它，别管我。我一边冲撞一边念叨，想看就好好看吧，气死你们这帮龟孙子。在雕塑们的注视之下，我们浑身浮起鸡皮疙瘩，感觉两个人都在萎缩干瘪。除了身体交接之处。

她的电话不停有信息提示音，此起彼伏持续不断，更令我心烦意乱。但我们在干着这等好事，实在无法说出我的不满。我闭上眼不管不顾加快速度，只想早点结束尽快离开。

回家我们又做了一次。在安心甜蜜的家里，温暖舒适的大床上，心无旁骛毫无负担，二十天的郁结在体育运动中全部瓦解消融。

她说要去北京看心理医生。这段时间在白蛇馆，看到和想起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我问到底何事，她说不能告诉你，你会以为我真有精神病。但我知道我没有。我似乎快想清楚了。我问要我陪你去吗，她说不，只能我一个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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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金山寺

白慧敏去北京看病，每天都会打电话，却从不与我谈论病情。我说心理咨询非要北京去么，不行回来我给你疏导疏导。她说恰好就是你不行，大多幻梦都是关于你的。你就是我的病根。

电话查岗大牛，又去了金山寺。我问还有禅房不，饮食方便不，方便的话周末也来住两天。大牛说一切不用操心，直接开车过来，我跟智尚师傅说一声就行。

寺庙并不大，就在镇江市区，长江运河交汇处的金山之上。大牛带我见了智尚大和尚，参观东坡玉带、法海洞和妙高台，复回禅房喝茶。问白慧敏情况，我说赴京十余天仍一切似雾，什么都不肯讲。大牛叹气，说白蛇馆的佛瞳一事，我给智尚师傅讲了，听听师傅怎么说。

智尚道，与佛瞳无关，一种绘画技法而已，山林里常见得很。你们几位的遭遇，是因为另有因缘。二位是博学之人，数十年所受教育立根都在无神论，与我门中大相径庭，那就姑妄言之以为茶佐。我说好，当做采风也好。大牛却整顿严肃，屏息端神，师傅请讲。

智尚道，六道轮回，想必二位都曾听说。这是沙门世界观根基，因六道轮回方有众生平等皆可成佛，种因得果。口语中世界一词，也是自我佛教典籍中拿去借用的。我们点头，以示洗耳。

智尚说道，六道轮回业力运行，是个完整的自循环。若有人前世业力太大余力尚在，转生轮回后便会获得自然感应。从未见过之人感觉十分亲密，从未到过之地却感觉十分熟稔，从未遇过之事却感觉早就经历……凡此种种，诸如此类。你们四人，与那雕塑的前世，定是有着某种渊源，而不是绘画技法的效果。

我说这套说辞经常听讲，问题是那四个雕塑的原型，本是民间故事，不实捏造，哪里能当真呢。智尚说看你从哪个角度看，据我所知，法海禅师确有其人，法海洞里也确实曾有巨蟒为害。再说何为真何为假，何为实何为幻，何为空何为有，和尚我还没到辩才无碍的境界，暂且姑妄听之。

既然说到蛇妖，我问，那么什么是妖呢。为何那法海定要捉拿蛇妖逼她伤人，再以生灵涂炭之名加害镇压。本来人家生活好好的并未作恶，一切都是法海坏人姻缘强力拆散造成的。如此看来，法海不但不是慈悲高僧，简直是肇事元凶。

智尚说，法轮常转。动物禽兽皆有佛性，修到一定程度也可以获得成佛资格，成为佛菩萨的仆从坐骑。妖的出现，证明古代万物有灵自然和谐的思想已经出现，也说明人类自觉比动物仍然高阶一些。妖的出现，是在以人为主体的条件下，对其他生灵的精神提携。

我笑了，原来是阶级斗争。法海觉得白蛇即使成妖，也应摆正位置，甘当人的仆从坐骑。她并非因作恶被诛，而是没有守好妖的本分，竟敢跨越阶级与人通婚。智尚微笑，执起公杯续水，请喝茶。

宿金山寺禅房，与大牛抵足而眠，闲话至夜。大牛说咱俩多年没有这样亲密，各在各的世路奔波蝇营狗苟。虽说经常在聚，也总是隔了层莫名的障，不像当年简单率性。我说人长大了不都如此么，我们从老家一起来到杭州站住脚跟，已是万幸之幸了。大牛说我是长大才意识到的。你这没有童年的人，出生就是这个样子，哪里意识得到。

又从幼年开始回忆。大牛一反常态絮叨不止，声音轻醇如催眠播音，我好几次昏昏欲睡。他以为我已经睡着便住口不言，我却因此反倒清醒过来，翻身问道，怎么不说了，继续说嘛。他在被中踢我两脚，继续絮絮叨叨。我便在他絮叨声中沉沉睡去。

睡饱起来神采奕奕，素斋分外香甜。饭后大牛拉我去后院放生池，说有两个通灵之物，巨蚌和大鼋，不知多少年岁的精怪，一定要看看。我问怎么个通灵法，大牛说那蚌与自己十分亲近，见了他便从池底巨石下爬出相迎，还打开蚌壳给他看那颗巨大的五彩珍珠。尤为神奇的是，只要自己身上带着那把法槌，蚌就不肯出来。它虽然看不到，却能感觉到，你说稀奇不稀奇。

我说你被大和尚影响了，越来越玄幻胡扯。他说别废话，当场看了便知是否胡扯。原来后院放生池，因为两个通灵巨物被人觊觎，已经不对外人开放，安装了好几个监控摄像。大牛是熟络常客，智尚大和尚特许才能随意进出。

走到放生池我就一呆，大牛果然不是瞎说。才在池边坐下，那深不见底墨绿的池中便泛起乒乓球大的气泡，密密麻麻铺满水面，在池中四散荡漾，又被新出的气泡炸破撕裂，细听竟有啵啵之声持续不断。稍倾，巨蚌自池底浮起，通体墨黑，外壳散发金属光泽，竟有婴儿澡盆般大。那蚌见我二人，打开扇壳露出整个柔软之心，在水中舞动摇曳，间或喷出水柱相戏。蚌心处硕大一枚珍珠，五彩斑斓熠熠生辉，圆润晶莹大于鹅蛋。大牛循级而下靠近水边伸出手去，那蚌游向大牛，自壳内伸出触手，与他相握。

我目瞪口呆。这个小小寺庙，真有如此通灵之物，颠覆了我对自然的想象和理解。复想起智尚和尚的话，如果蚌能通灵成精，那么蛇啊龟啊，想来一样可以的吧。六道轮回，我的前世、前前世，又会是谁呢。

大牛不跟我一起回去，说还要再呆几天。我看寺院各处皆好，没有值得担心之事，便随他去找大和尚告辞。和尚不留，说无须客套，以后你会常来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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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致命裂痕

又半月，白慧敏自京返杭。接到她，感觉人已大变，在车上说话完全不能合拍，各自感觉鸡同鸭讲无法同频。小青椒乘机发难，一切责任全在渣哥，历数我诸多不是万般不足，最后连白慧敏都听不下去，令其闭嘴缄默。吃饭也是沉默，四个人如赌气一样，狠狠对着盘子较劲，竟然全部吃撑，中间还加了一次菜。

我提议再去白蛇馆集体感受一次，究竟是什么样的邪祟在对大家作怪。大牛带着他的镇邪法槌，率先推门而入，我们三人紧随其后。灯光打开，四人同时惊呼，只见那四个雕塑全都变了表情，从或愤怒或悲伤或柳眉倒竖，变成了暧昧的笑。法海在笑，许仙在笑，白蛇青蛇也在笑，嘴角微微翘起的弧线透着天机难测的诡异。我问，是我看花还是记错，他们原来是这种表情吗。大牛说你没记错，他们笑了。

白慧敏脸色越发难看，静静盯着雕塑诡异的笑容，如遭雷击浑身颤抖，突然转身快速走了出去。我对小青椒挥挥手，她马上跟着追出去。空气里有奇怪的东西，似乎某种黏性物质浓度很大，连挥手都感到明显的阻力。我对大牛伸出手，他把法槌放到我手上，轻轻点点头。

我走到雕塑身前，抬手瞄准，用尽全力把法槌狠狠砸向法海。一声巨响，不是沉闷的木头敲打之声，却是清越的金铁之音，在大殿回响。在神秘阻力的牵扯下，法槌偏离瞄准落在许仙头上。一声细微的炸裂，许仙的脸从印堂出现一道裂纹往下蔓延，像木料没处理到位的自然开裂，把他的脸和身体分成两半。这道裂纹改变了许仙的表情，微微上翘的嘴角又垂下来，诡异的微笑变成了无奈的尴尬。他的眼睛猛然失神，那时刻注视着我的压迫也瞬间消失。

大牛捡起法槌，一言不发拉着我转身就走。白慧敏不让我送，坚持独自散步回去。我们分开各自回家。白蛇馆正在中心，我们分别住在四个不同方向，只要彼此背道而驰，便可迅速各得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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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智障和尚

我们整整三天都没出门。困了就睡，醒了就说话，饿了点外卖，生气了就做爱缓和情绪。白慧敏说突然想起很多事，很多世很多世的旧事，一辈子又一辈子的轮回，最后发现杭州是自己的伤心之地。你也一样，她说，一世又一世，一次次轮回，你也从来没有离开杭州。不管我们生在何处有何经历，最后都会路过或到达这里。这个地方，是我们命中注定的一站，我们像水中浮萍身不由己。

我说你怎么跟大牛一样，越来越迷信玄幻呢。我只相信能够确认的存在和道理，我只要可以触摸可以吻到的，现在的你。智尚大和尚讲轮回，我都给他打回去了。我才不信种种玄妙离奇是因为神仙鬼怪，那都是人类早期认识不足而生出的幻想、安慰和寄托。迟早人类会搞清一切，子不语怪力乱神。

白慧敏看我认真的样子，突然笑了。她捉住我的头，轻轻吻我额头，这样也好，也许会更幸福。但是好多话我就不能跟你说啦，免得你真以为我有精神疾病。我要告诉你两件事。我很快就要走了。大牛马上就会出家。

无论怎么追问，她都宣布此话题已经结束，无需追问到时便知。我说实在不能明白，我们怎会因为那夜一个小小的分歧就成了这个样子。我天天反思夜夜辗转，都不明白为何如此。她说傻子，不是因为那个分歧。那样的分歧再多，我们都可以轻松克服的。但那是个契机，它让我们从迷醉里分开、清醒，然后看到了更多。

我说别胡扯了。如果你真能看到如此悲观的故事，当然也可以创造美好的未来，境由心造心想事成。所以全是你自己悲观的臆想而已，也许是你不再爱我的缘故。她按住我的嘴，悲观是一种远见。她说，乐观可能是盲目的，悲观绝对不是。之所以悲观就是因为看得太清太远。

我神情恍惚一团乱麻，工作生活全无章法，索性两头摆烂认怂躺平。单位的事想去就去不想去直接旷工，打卡签到三天两头，各种纪律视为无物。头儿找我谈话，建议休假几天，厘清思想再来。大牛在庙里打电话说出了大事，叫我尽快赶去。

原来是那只蚌快要死了。大牛如往常一样去放生池看他，却迟迟不见他浮水上来，焦急之际，那只大鼋自池底浮出，背上驮着的蚌正奄奄一息濒临死去。仔细观察，是蚌壳遭了重击居中开裂，把整个身子分为两半，那珍珠也失去光泽变得青灰黯淡。大牛悲伤莫名，与智尚和尚翻遍典籍，也没找到救治之法。

赶到时蚌正回光返照。智尚用膳堂和面的大盆置于池中，将蚌托住不使下沉，大牛伸了手指过去，蚌也艰难探出触手，与他手指相握。我伸手去抚那裂纹，直贯蚌壳，恍似前日许仙雕塑身上裂纹一样。蓦地手心刺痛，一时忘情，被蚌壳破裂边缘划破手指，血珠儿团团涌出，弥漫在巨蚌周边。几个呼吸的功夫，只见血水被蚌吸收，水色恢复澄净清明，蚌也渐渐恢复元气，腹内珍珠在阳光下闪出多彩的光来。

入禅堂，智尚向我致谢。问到如何受伤，众皆不知。蚌再通灵，除了外壳坚硬，整个心都是软的，要不是我偶然刺破掌心血来，恐怕不得救了。

临别又一个晴天霹雳。大牛说已经想好，不日将在此庙出家，工作已辞去半月。将师从智尚和尚的师父法源禅师，待云游回来即择日剃度，再取法名。我气得浑身乱抖张口结舌，万语千言却捞不出一个话头，最后恨恨地抛下一句。还等别的秃驴取什么法名，不如我现在就给你取了。智障，智障，就叫智障。

大牛微笑，智障，好名字，适合我。等师父回来，我会向他禀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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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浮云一别

闷闷不乐。白慧敏知我性情，也不说话安慰，任我趴在她肚皮上无声哭泣。抱着我轻拍我背，柔弱的手掌令我逐渐安稳。近来所遇之事，件件不合逻辑，接二连三紧锣密鼓，连认真思考分析成因的间隙都不给我留。

我陷在一团巨大的乱麻里，睁眼即是困厄，处处都是线头，整个世界都是亟待解决的重大问题，却没有一个线头能被我抓住、理清。麻烦相互交织，线头肆意横斜，情绪纷纷扬扬，没有逻辑没有道理没有因果和规律，拉扯任何一根细线都能带动整个线团，束手缚脚无法挣脱。除了对自身无能的愤恨不甘，我一无所有。

大牛果真取了法号叫作智障，托人把法槌带下来托我保管，说放在庙里恐对那蚌不利。白慧敏一切办妥停当，去欧洲投奔哥嫂不拟再回。整个杭州，唯一可算作朋友的就剩对我恨之入骨的小青椒。

送走白慧敏，我在机场停车场发呆。翻来覆去听张学友唱心如刀割。这次我倒没有哭。准备启动时看到电话短信。我爱你。但我必须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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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许瀚文

我在拉萨街头闲逛。自驾行程随意，没有提前订票，不能进入布达拉宫。大昭寺也算藏传佛教祖庭级的名刹，但我不是大牛，哦不，智障和尚，逛了一圈便意兴阑珊感觉平平。相对来说，还是喜欢江南云南那些绿树环抱依山临水的寺塔院庭，不爱这风沙苍茫连空气都被香灰充塞呛人的藏区风格。

八郭街千人转经人潮汹涌，地上到处是三步一拜的朝圣者，只好从小广场绕出来穿巷回避。见一家商铺招牌写着杭州面馆，大生亲切之感，坐过去在店前椅上坐下喝水。

忽见前面两人牵手而来，一男一女正是陆倩和那有过一面之缘的帅哥。很不自在正欲回避，那帅哥余光看到，一边大呼渣男哥一边加快步子走过来。陆倩抬头见我一人呆坐，跟随追上。看这情景，我倒走不掉了。

帅哥说渣哥你不记得吗，那次在餐厅碰到，我还特意过席给你敬过酒的。知道我为什么对你那么好奇么，因为咱俩名字差点一样，我叫许瀚文，一听就像兄弟呀。

陆倩搂着他的腰说，介绍一下，他叫许瀚文，是我男朋友。

我站起身，跟他握手告别。许瀚文，祝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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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梁老丑

占个楼备用

雾鬓新梳绀绿

大槌砸了雕塑脸。蚌精不认得许翰阳哈哈哈哈嗝儿。
连带和尚萌也澄澈透明天真可爱。不事破坏。是一个一个有悟性有佛缘的好贼秃。
所以故事参透玄机的只有蛇精。如果她不走。继续痴缠。未来剧情必定是得了法源衣钵的智障和尚持了金钵亲自捉她归案。
图穷匕首见。历史又重演。
为了避免重蹈覆辙面面相觑。这一世蛇精选择了主动退出并且不拆穿不解释。
就让他蒙在鼓里也好。
否则你以为的真实生活。其实不过又是一次渡劫游戏。
总有角色在生生世世的轮回里被秃然点醒。如果还有一个人的悲伤快乐都是纯粹的凡人体会。自始至终迷恋世间男欢女爱执迷不悟。相信所有的相遇都是偶然。命运妥妥地掌握在自己手中。一切失去都有合理的契机。
就让他蒙在鼓里多好。
白蛇和许仙。小青和翰文。苏轼和佛印。大牛和蚌精。各有归途。早已命定。
人人都知道。只有渣男不知道。
表情：阿弥陀佛。

雾鬓新梳绀绿

信息量巨大。夹带私货巨多……表情：目不暇接。

轻言

时间不自由，断断续续看完，老丑兄行文纷繁复杂气象万千，试着挑一句文眼，一切远见皆是悲观，因为看得太清太远。
六道轮回前世今生，所有熟悉的亲近都是未尽之缘，不管肉身菩萨还是水鬼山怪，套用一句酸诗：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