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常路篇)
三天后,颜明玉代父亲颜皓初渡江,来到扬州蒋家大院。蒋家白色灯笼高挂,白幡幽幽飘曳。下人们也提着较小的白灯笼,引着神情哀戚的亲友们进去祭拜。未闻哭声震天,先觉凄风苦雨。
颜皓初来过三趟,均被拒之门外,不得已,让女儿代替自己上门,希望蒋家看在女儿与蒋雨轩的情分上网开一面。至于蒋家给不给这个面子,他是半分把握也没有。
颜明玉一身素服,头上除了一根纯白的玉钗,别无他物。跟随在后的也只有水生一人。她懵懵懂懂,如遭梦魇,从下船到蒋府短短一段路,心中百转千回:原以为顺风顺水,佳偶天成,颜家缺少男性掌家顶门立户的大难题一朝尽解;谁料想蒋伯父忽遇江难,偏偏父亲未能搭救,致受猜嫌,瞬息之间,乐极生悲。老天爷的玩笑,委实开得太大也太惨酷了些。
水生上前与看门的男仆蒋富、蒋贵交涉。二人面露难色。水生说道:“我家大小姐特来为蒋老爷吊唁,请两位念在世交,行个方便。”说着作揖。蒋富礼数不缺,连忙还了一揖,可态度并不松动:“夫人再三吩咐,颜家人不许进门。”颜明玉刚想说话,蒋贵直接封住:“请大小姐莫再让我们为难。”
颜明玉想了想说:“求求二位大哥,我给你们跪下了!”她说跪就跪,吓了三人一跳。水生用力要扶她起来,她坚决不肯。水生这才发觉小姐力道不小,以自己这身蛮力,竟然奈何不了她。
这一来轮到蒋富、蒋贵尴尬。他们在蒋家已久,于这大家族中尊卑上下、主仆分野看得最重。眼见颜家千金毫不犹豫,扑通跪倒,倔强不动,顿时让他们慌了手脚。蒋富连忙托住她说:“大小姐,你这是要折我们的阳寿啊!”颜明玉趁机求恳。蒋贵望望蒋富说:“看在大小姐一片诚心,睁一眼闭一眼算了吧?”蒋富说:“那夫人怪罪下来如何是好?”
颜明玉见蒋贵迟疑,忙下说词,其实是早就想好了的:“就说是我自己闯进去的,与你俩无关。”
蒋贵道:“这样甚好。”蒋富忙说:“好什么好?两个大男人拦不住一个女子,别说夫人和大少爷不信,你信吗?”颜明玉微微一笑说:“你们愿意高抬贵手就好。雨轩知道我学过些粗浅功夫,与一般女子不同。取信于他,并不很难。”见二人神色显是不信,不再多说,身子一晃,也不知如何,就从二人之间极窄的缝隙间挤了过去,一面说道:“谢谢两位!”
蒋富碰碰蒋贵,二人忙跟在身后,假意追赶,水生又落在二人之后。蒋富一路喊着:“哎哎哎,你们怎么闯进来了?”蒋贵有样学样,且有发挥:“快快给我出去!”
颜明玉脚步细碎,走得却快,不一会儿就过了两进庭院,到了灵堂。她一见堂内布置,烛火摇晃,灵牌高放,不由得鼻中一酸,掉下泪来。
灵堂内本来有几个本家亲戚相帮着料理,陪几位外客说话,见颜明玉来得突兀,都朝里望。
内堂转出一个中年妇人,脸儿圆圆,是最和善的面相,但这时脸上却罩着一层寒霜,正是蒋雨轩的继母薛氏。薛氏凛然肃立道:“谁在灵前喧闹?”只一句话便扣下了一顶大帽子。蒋富蒋贵均起了自保之心,低眉顺眼地说:“夫人,颜家大小姐闯了进来。我们拦不住。”薛氏不悦,手势让二人退下。颜明玉这才上前拜倒。
薛氏道:“你还敢来我蒋家?我前日打发人在门前对你父亲说得还不清楚?”颜明玉拭了拭泪说:“伯父在世时与我父亲交情深厚,对我也视如亲生,若不送他一程,明玉于心不安。”薛氏冷然道:“说什么交情深厚,视如亲生?为什么对老爷见死不救,心却能安?你走吧,蒋颜两家再无瓜葛,老死不相往来!”
水生忍不住上前躬身说:“蒋夫人,水生亲眼所见,江上风急浪大,木船超载不能掉头,此事不能怪罪我家老爷!”薛氏悲愤欲绝说:“一船人可救,偏不能救他?哪怕长江上只救一个人,你颜家救的也应该是他呀!”
这话本来不错,颜明玉却轻轻嘀咕了一声:“难道把船上的难民推一两个落水吗?”薛氏气得无话可说,众人在旁,又不能过分失礼,只道:“蒋富蒋贵,把她请出去!”
蒋富、蒋贵无法再装聋作哑,上前作势推撵二人。水生想心意已到,无谓强求,颜明玉却说:“求伯母让我见一见雨轩。”薛氏道:“你别得寸进尺,雨轩决计不会见你!”
颜明玉抢上两步,跪到灵前,磕了三个头,薛氏尚未明白她的意思,颜明玉已对内叫唤:“雨轩,雨轩——”薛氏边喝“住口!”一边心念电转,原来这小妮子也知道灵堂前大呼小叫于理不合,所以先叩拜,再呼喊,就不会太过惊世骇俗,顶多责她疏于管教,却不好说她大闹灵堂。
这边正不可开交,蒋雨轩从后房走了出来。颜明玉见他面色苍白、形容消瘦,心中酸楚更甚。她叫了声他的名字,他并无回应。她想上前,他却退了一步。他的神态似乎不是愤怒嫌恶,却透着十足的冷淡。
颜明玉求他谅解,蒋雨轩摇了摇头,扶薛氏便要回房。
薛氏手搭着蒋雨轩的肩望空泣道:“老爷,你一生积德行善,为何天不佑你,人不救你,让你白白送命!”又对蒋雨轩道,“你虽不是我亲生,我一向视你与雨楼无异。今日我当着亲友把话放在这里:你若是蒋家孝子,就和她一刀两断!往日婚约,就此作罢,永不再提!”
这是颜明玉事先隐约料到,又最不能接受的结局。她想申辩,蒋雨轩却点了点头。薛氏再疾言厉色,旁观众人再指指点点,哪怕镇江、扬州两地千夫所指,也不及蒋雨轩这无声的点头更刺痛她的心。
薛氏脸上微现欣慰,对蒋雨轩说:“你父亲江上惨死,你身为长子,要替你父亲执掌门庭。其余的事,日后再议吧。”
下人过来禀道:“二少爷已将金山寺的大师接到码头,时辰一到,即为老爷超度。”
薛氏每一句说给蒋雨轩,又句句敲打颜明玉:“可怜你父亲尸骨未还,今请高僧招魂,别再让闲杂人等阻了他返家之路。”蒋雨轩低头说道:“孩儿明白。”这是这一天他唯一一次开口。
他扶着继母正要进内,颜明玉又叫“雨轩!”他身子僵了僵,顾自走进去了。颜明玉气道:“蒋雨轩!”她差一点儿就要说出她父亲并无过错,整件事乃是天意,为何如此不近情理?一瞥眼间看到灵牌,想到蒋伯父生前的慈爱,甚至打算让蒋雨轩入赘颜家的苦心,又把委屈不甘尽数咽了回去。
蒋富、蒋贵劝道:“颜小姐,回去吧。”水生也心疼地说:“大小姐,我们回家吧。”
颜明玉擦擦泪,倒退着出了灵堂,以示对刚才惊扰蒋伯父的歉意;一出大门,转身快步走到江边,上了船便抱膝坐下。她从小每当彷徨无助,就会这样一个人坐着。八岁那年母亲病逝,她躲在房里,抱着自己足有七八天。水生自然明白,也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是隔靴搔痒,因此也不作声。
船公摇着橹,发出轻微的“吱呀”“吱咯”声。她把下巴藏在双臂间,想到三天前同蒋雨轩游西津古街,待渡亭边共惩皮四,觉得人生一梦,了无意趣。
江水温柔地拍打着船帮,那声音听久了成为某种背景,明明近在耳边又像是分外遥远,有时又像午夜梦回,依稀飘渺。她木木地瞧着船板,阳光照在上面,将每一条粗粗细细的纹路都显示无遗。质朴的,家常的,又是生硬的,粗糙的……蒋雨轩今天的态度她没想到,他全程没跟她接谈一句,她相信要不是她不顾礼节叫他,他可能压根儿不会出来。看来父子之情远胜与她的情分,而在情和理的交战中,平素端方儒雅的君子也会变得不可理喻。她伸手到水里,任由船身带着手指划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其实不需饮水,只要试试水温,世间的冷暖也就格外分明。她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
到家后,颜皓初见了她脸色,也约略猜到,当下并不问她,只说任中堂过府探望,自己陪了一盏茶,让她过去见见。换了别人,颜明玉绝无心绪前去周旋,任中堂是她义父,是半个亲人,特意上门宽慰他们父女,不能不见,便整整衣衫进去。这边颜皓初私下再从水生口中细问端详。
当时把军机大臣唤作中堂,这任中堂虽曾入值军机处,只做到军机章京,又称“打帘子军机”——给真正的军机重臣打帘子之意。然而地方上出了这样一位人物,颇以为荣,也就从宽算起,尊称他为“中堂”了。颜明玉一见了他,小嘴一瞥,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任中堂忙过来好言抚慰,说“傻孩子,世上有什么过不去的坎?老佛爷和皇上娘儿俩一辈子合不来,这不也过去了吗?”这时慈禧和光绪去世已近一年,这“过去”指的是驾崩,倒逗得颜明玉哧的一声笑了出来。
颜明玉爱与任中堂说话,便因他人前人后截然不同的两副面貌。在人前,他是退休京官,虽然是维新失败,被太后罢了官发落回来,毕竟有资历有声望,行动举止,言语谈吐,讲究分寸,在颜明玉听来,叫做“经常说些等于没说的官话。”可是在疼爱的干女儿面前,他却直言谈相,有什么说什么,几年前一次酒后,他甚至对着颜氏父子流露出对太后专权、皇帝软弱的愤慨,惊得颜皓初忙岔开话头,给他做醒酒汤喝。这时任中堂便说:“笑了就好,傻丫头,你这么年轻,花朵般的人才,什么样的才俊找不到?蒋家那小子不过跟你青梅竹马,打小儿有些感情,他能放下,你就能放下。咱们别叫人家看轻了。”
这话激起了颜明玉的傲气,使她悲伤稍抑。她笑笑说:“义父怎么知道我是为这个难过?父亲说的?”任中堂笑道:“你父亲说了些,我自己猜了些。说到揣度人心,我这么多年宦海沉浮,总算有点心得。”他手中转着两颗小小钢球,悠闲地说:“蒋家是否十分无礼?”颜明玉心中一紧,忙说:“他们还算适可而止。蒋伯父新逝,他们说话冒撞些也是寻常的事。”任中堂笑道:“你怕什么?我又没说要找他的晦气。”颜明玉续了杯水,奉于他手中说:“我可不敢赌这个运气。”声音低了一低说,“我怕师父太疼我了,眼里揉不得沙子。”摇摇他袖子撒娇说,“就算他是沙子,我多哭两次,也顺着眼泪流掉啦。”
任中堂笑了笑说:“好孩子,谁要是老让你淌眼抹泪,别说隔着江,就算隔海隔山,我也会要他好看。走明的么,我在京中还有不少朋友;走暗的么……”他喝了口茶,用杯盖抹掉茶沫,又啜了一口,伸手在太师椅扶手上一捏。格的一声,扶手现出一条细缝,随即蜈蚣一般格格格蜿蜒变长,竟裂开了好长一道口子。
颜明玉微微变色,知他余怒未息,生怕他找蒋家的麻烦,忙抑制住心中被毁婚的伤痛,陪他谈天说地,他才渐渐再开笑脸。原来任中堂与颜明玉投缘,对外是颜明玉义父,对内却是传授她功夫的师父。徒弟不过学了几年,就能把皮四这等悍匪治得服服帖帖,何况他本人?只不过他深藏不露,平时只以文官面目示人,轻易不让人知道他文武兼修。他道:“蒋家的事可以不必管了,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颜明玉托着腮帮发呆说:“脑子乱得很,我得好好计议一下。”任中堂暗想:“我也得好好计议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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