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秦川梦回 于 2025-8-1 16:24 编辑
小区的保洁员都是些五六十岁的乡下老太,最近来了个年轻的,高高的个子,看着不过三十来岁。 我正在家门外的露台上吸烟,见她打扫过来,便告诉她,这露台历来由我自己打扫。又指着当做烟灰缸的饼干盒说,这个也不必倒。 她说那是她的责任区,怎么好意思让您打扫。 我说这层楼只我一个吸烟,你就把这儿看做是我的个人吸烟室吧。 她腼腆地笑了,说我是好人。 这种话我不爱听,只因从来没人如此评价过我。她这么一说,听起来不像恭维倒像在讽刺。 我天生就有两个长处,山无棱天地合也不会变:一个是耳朵长,最喜欢里外上下四处打听。二一个是嘴长。一旦发现街坊、同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便到处张扬,有时还写成材料交给有关部门,为此颇得领导赏识。 近年却有了些变化。同事、街坊见了我都绕着走,我的信息就渐渐地成了无源之水。 便问她干嘛不找个更好的工作。她说刚来到城里,还没寻到更合适的,再说除了一把力气自己确也干不了别的。这里管吃管住,每月还能落下个两千来块。 几天后走在街上,有人和我打招呼。 见我一脸茫然,那人嫣然一笑。 我说:“原来是你呀。” 她说:“是呀,没穿那身保洁服就认不出来了。” 我心想还真叫她说着了。 她那天穿的虽是身地摊货,却挺合体,颜色也搭配得不错,无疑是个会穿的女人。以我阅人的经验,会穿的女人往往比较聪明,也比较不正经。只有又丑又笨,像我家老伴儿那样的才靠得住。 这才看清她正站在个卖旧书的地摊前,手里拿着本脏兮兮的杂志。 我说:“买书啊?” 她说:“随便翻翻。” 我瞭了一眼,全是些白给都不要的垃圾。 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屑,她辩解般地说:“好书都太贵了。先生您一定有不少书吧?” 我觉得她话中有话,忽然想起她出来混,少不了这种年纪女人常有的心计乃至狡猾,见多识广的我也未必是对手。便轻描淡写地说我不爱看书。 其实我想的是,啥时候起打工妹爱看书也是种时尚了。 便朝她点点头,径自往前走去。 我担心她会赶上来,果然她就赶上来了。 “先生您这是往哪儿去啊?” “哪儿都不去,走够五千步就回去了。” “我从小就喜欢看书。但家里穷,买不起,都是借着看的。”她说。 我想我明白这话的意思,没接茬。 我真的不怎么喜欢看书。十多年前在书市上一时糊涂,贪便宜买下过几十公斤,全是些成套的史书、丛书、中外名著。至今一本都没翻过,多年里无处发落。扔也不是,留着也不是。 我不是舍不得借或干脆送她几本。在我眼里,她属于光脚不怕穿鞋的社会闲杂人等,对这个复杂的社会群体还是保持点儿距离才是。 “您可以借我几本看看吗?”想不到她脸皮比我还厚,“我保证不会弄脏。我刚来,人生地不熟,没人肯借给我。” 正欲回绝,脑子里忽然冒出个点子。多半年没人在我面前说三道四了,肚里现有的全是些陈年老货,即便有人愿和我聊,自己都提不起劲儿。 我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问:“你喜欢看哪方面书啊?” “小说、散文、诗,都行,杂志也可以。”她兴奋地喘了口气,又补充说,“但不要古文,古文我看不懂。” “我可以送你几本,”我大大方方地说,“但你得给我讲一些你们乡下的新鲜事,越奇怪的越好。” 她想了想说:“您是想听我自己的事,还是我见过的?” 我说:“随便什么都行,只要是真的。” 她说:“好吧。有桩怪事一直想不通。村边有个水塘,干了好些年了,塘底都起了尘土,去年雨多又有了水。不久我就发现水面冒着一串串泡泡,原来是鱼,许多许多小鱼,嘴里吐着泡泡。我想会不会地下有条暗河,鱼是从别处游来的?” 我说:“干涸的时候鱼可以钻进泥里,就像冬眠。” 她恍然道:“您说得对。还有鱼卵,鱼卵不怕干,见了水就孵出鱼了。” 我打断她道:“这个就不必说了。” 她接着说:“有个租住在我家的外乡人,他家有个男孩,年龄和我差不多,长得又白又俊。我很喜欢他,可惜那时太小,不知该怎么勾搭他……这个成么?” 我说:“勾搭?” 她说:“就是和他交朋友。” 我说:“且慢,那时你多大?” 她想了想说:“九岁。” 我说:“这个也算了吧。” 说话间已走到了街边花园。我见那儿有个长凳,便索性坐下,等着她慢慢想。 她没坐,仰着脑袋似乎使劲在想。少顷又开口道:“好吧,那就讲我家吧。 “我爷爷念过书,我家曾是城里数得上的大户人家,可惜再大的家业也经不起他老人家吃喝嫖赌。临解放他两腿一蹬死了,奶奶只得带着全家回到乡下种地。” 我揶揄道:“没准你爷是个高人。” 她望着我,不解地问:“您什么意思啊,吃喝嫖赌倒成了高人?” 我说:“这个你哪里会懂,继续讲你的吧。” “我爸、我伯都有点儿手艺,一个会木工,一个会盖房。我爸还会做石匠,我家麻石的台阶,红砂石的门墩儿,都是他打的。” “那叫匠人啊,在农村很吃得开的。”我说,“日子准差不了。” “那是你不知道我伯那人有多自私,我家的房和他家的房,是我爸和他合伙盖的。可是自从有了房他就再不管我们家的事了。” “各过各的很正常啊。”我不知她啥意思,“农村这样,城里也这样。” “问题是我家小孩太多。我妈又总生病,一身的病,隔三岔五就得住院,有两回差点儿熬不过去。没办法,三岁那年把我送给了外乡的一个好人家。” 我问:“你们姊妹几个?” 她说:“七个。” 我心想,难怪。 她说:“那家人对我很好,有吃有穿,还说再长大点儿就送我上学。可惜好景不长,没几年他家生了个男孩,又把我退回来了。” “退回你父母家了?” “对。几年不在,姊妹们都把我当成了外人。四个人睡的床,非让我睡在最里边。下雨天屋漏,雨水顺着墙往下流。夜里醒来,半个身子都是湿的。 “每回开饭,人多菜少,我总抢不到菜吃。后来干脆不和她们坐一块儿,在厨房一个人吃白饭。 “全家只有我妈心疼我。常把外公买给她补身子的点心啊、水果啊偷偷拿给我吃。还不敢叫外公看见,看见了会骂。 “有回妈给了我个橙子,我跑到外边避着人剥,怎么都剥不开。遇上外公从家里出来,一见就骂我笨蛋,连个橙子都不会剥。天知道我们那儿不产橙子,从小到大头一回见。 “吃不到菜我就自己找。我们那儿的河里塘边,水芹菜、菱角菜、鸡翎梗子、眼子菜……各种各样的野菜到处都是。 “我在拣到的一顶破蚊帐上剪下些纱布,用两根细毛竹做了个扳罾,没事就到河里塘边捞些小鱼小虾。 “我还在水边的洞里掏过龙虾、黄鳝,泥鳅最不好抓,有回掏出条蛇,吓得一屁股坐进水里。我不会凫水,差点儿淹死。 “龙虾最好是钓,捉一只蛤蟆扒掉皮,用腿上的肉钓,一钓一个准。 “有回发现水沟里滑溜溜的浮着什么东西,是半浮在水里头的,水面上看不到。捞出一看是鸭蛋,不知谁家鸭子下的。就继续摸,很快就摸到好几十个。第二天再去,又摸了几十个。再往后就摸不到了,肯定被放鸭子的发现了……” 她刚说到这里,便听到有人和我打招呼:“老秦啊,聊天聊得好开心哪。” 那是我的一个街坊,也是个耳朵长嘴也长的家伙。 我心里一咯噔,赶紧解释说:“这是咱小区新来的保洁员。” 他说:“好,好,你们继续,我就不打扰了。” 说完意味深长地一笑,走了。 我被他笑得发毛,站起来对她说:“好了,就讲到这儿吧。明天上午九点我去阳台吸烟。到时候你来,我送你三本书。” 她说:“谢谢您。明天干完活接着给您讲。” 我说:“不必了。” 她说:“那怎么成?讲了这么点儿就换您三本书,您不是太吃亏了?再说刚才讲的只是些童年的事,成年后故事更多,多得够写一本书了……” 我断然道:“什么吃亏不吃亏的,这些就尽够了。” 其实我心里正在嘀咕:保不齐到了明天,我与一个年轻女人在路边花园坐而论道的事,已然成了本小区无人不知的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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