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秦川梦回 于 2025-8-2 21:50 编辑
离开西安时暮色已苍茫。车窗外流星般的灯火渐见寥落，轮轨撞击的节奏越来越快，最终混作一哇声的咆哮，像要飞起来。 这趟北去的慢车见站必停，刚有点儿风驰电掣的意思就慢下来了。西站、红围寨、三桥、火烧寨、沣河……一个个小小的站头匍匐在前方的暮色里候我大驾光临。 从里到外这车都像个古董：水蒸气的车头，狭小的车窗，粗笨的木头长椅，脱了漆的地板，一体散发出陈年老月积淀的尿骚混合着焦煤味儿。 我坐着，瞪着眼睛，望着越来越暗的窗外。眼见着它渐渐地慢了，停了，四野无人，机车咝咝的蒸汽声和路基下蟋蟀的合唱便格外响亮起来。停了一会儿就又走了，又停了，蒸汽咝咝，蟋蟀齐鸣。 车到咸阳我坐着没动，品味着人去车空的死寂。再开动时客车掉了个头，再次穿过浊流滚滚的渭河，朝着地旷人稀的渭北高地驶去。 不知何时照明灯全熄了，黑暗顿时笼罩了一切。与路轨并行的渭河像条灰白的带子，无声无息地穿行在夜色里。偶一可见的是渡船黑黝黝的剪影。 因思自此北去三原，还有肖家村、长陵、泾河、永乐店好几个站头。遂抻了个懒腰在长椅上躺下，很快就睡着了。 一阵奇痒将我惊醒。浑身上下抓挠一通，依然瘙痒难耐。藏身在各处缝隙里的臭虫们倾巢出动，我正好处于这食物链的下端。 面对这种攻击我无计可施，只得把它们看做那只皮包骨头的母老虎，而我就是传说中的摩诃萨埵。 月亮却已于不意间升起，如水的白光穿过车窗落在椅上、地板上和我的膝上。 窗外则是另一番景色，浓荫夹道的铁路像一条黑色的胡同。列车所至，叶面泛出的万点银光登时如风搅雪。心中遂生出欢喜，待会儿下了车走夜路就有月光伴着了。 终于车停了，小小的月台亮如白昼，熟悉的老候车室赫然在目。 感谢臭虫们及时唤醒，否则这深更半夜睡过了站就麻烦大了。 从小小的火车站出来，明晃晃的汽灯下一眼就望见我的小舅子德德。他牵着牛，脊背拢着大车，翁仲一般一动不动地立着。便有刚下车的客人朝他打听，拉到县东南门得几个钱。 本应晚饭时到达的慢车晚点到了半夜，不知这老实疙瘩半日里该有多熬煎。许以为与我走得岔了，或是那雷霆万钧的铁兽到站没停，喷着蒸汽一径儿把我拉去了遥远的同官。 我早就估摸到接我的必然是他，也估摸到他早已慌得六神无主。从小到大，他到过的最远的地方便是这车站。 我叫了声德德，他喜出望外高声应道：“哥。”接过我的皮箱、网篮放到车上。 黄儿自车下黑影里钻出，亲昵地舔我的手。我拍拍它光滑的头顶，对德德说：“候急了吧，咱吃些儿再上路。” 德德道：“哥，我不饿。你饿了你吃。” 我说：“你一早自北乡赶来，说不饿是假的。” 德德说：“我带着干粮哩。” 我说：“我就不信你舍得买一碗茶喝。” 我深知这会儿城里的饭馆、铺子早已关了门了。车站外只寻得一个卖醪糟的担子，便要了八枚烧饼，一锅醪糟，打了六个鸡蛋。 德德圪蹴在摊子前很快就吃完了，起身道：“哥，你慢着吃，不着急。” 我知道他其实很急，会了钱便坐上大车。车轴吱咛咛地响着，老牛迈着从容不迫的八字朝黑暗里走去。 德德坐在前辕上赶车，我坐在后边看着他的脊背。黄儿刚吃了烧饼，欢天喜地，车前车后小跑的跟着。 我与德德商量，天这么晚了，干脆寻个大车店住上一晚，天亮再走。 德德说，妈不知道急成啥样子了。熬一熬，两个时辰也就到了。我问他路上太平不？德德说，春上北头下来了队伍打过桥头，放了一夜的枪，天明都退了。城墙外的庄稼地里一滩一滩的血，却见不着尸首。咱乡下倒不要紧。 顺着县门外的城壕走了一程，我们上了北去桥头的大道，月亮照得路面白晃晃的，塬上下来的凉风呼呼地扫荡着日间的热气。黄儿远远跑在前边已不见了踪影。 路很宽，很平，笔直地爬上高大的北塬，路边明晃晃的积水地也是直的。我疑心这条路就是始皇帝修的直道，一直通往漠南的九原。匈奴、蒙古，清季的回回顺着它南下，打破三原进入关中。 从北门到河西丈人家不到三十里，车走得比步行还慢。 德德嘴拙，若与他说话，比让他吃西药面儿还教他难受。便由着他哑巴一般赶车，自己则扯过皮箱做了枕头睡下。 正不知睡了多久听得那车轴不再吱咛，身上也有些冷。睁开眼时，我的脸正对着满天的星星。身下却是一派嘈杂的 水声，黄儿在车后不知什么地方发出压抑的呜咽。 翻身起来再看，那车下原来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河水，满河滩的卵石泛着白光。对岸兀然高耸的是门家堡子的城门楼子，在水一般的月光下凝然不动。 德德在前头静静地坐着，泥塑般垂着头，自言自语地喃喃着什么。四下里一片白亮的水光，我们的车正停在河中央。 德德兀自低声自语，细听还一套一套的，与平素的他判若两人。 “姑奶奶耶，今儿黑借你坟前一方宝地路过，不是诚心冲撞你呀。客还在车上候着哩，你就发发善心放过咱吧。你看这么行不行，明儿一早我去街里买一刀纸来你坟前烧了，你仔细收好了。姑奶奶耶，我这儿给你作揖了呀，客还在车上候着哩。” 说完他真朝右前方做了个揖。 我听得既好气又好笑，高声喝道：“德德你耍啥怪哩，别不是中了恶了？再胡说，大嘴巴子扇过来。” 德德道，“哥你说话和气些儿。你是外乡人，又见过大世面，鬼嫌害臊不敢惹你。我们本乡本土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得罪了就没个完了。你看么，牛一步都不肯走，车轮子跟钉在水里一样，鬼在崖上哭了好半晌了。” 我断喝道，“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这世上根本没鬼！次叫子(猫头鹰)树上叫罢咧。”说毕劈手夺过鞭子，照着牛肋就是一鞭。 那牛吃了一吓，埋下头，四蹄子稀里哗啦刨着水底的石子儿，风一般地朝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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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25-8-2 16: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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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8-2 21:0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