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韵
(于青桦篇)
过了几天,水生因服了任中堂的解药,复元甚快,反而颜明玉是靠毅力强行醒转,且情绪大起大落,体内余毒难清。小莲、颜福合着水生遍寻名医,开了药来,着实调理了几个月,才尽复旧观。
颜福将颜寿在城外好生安葬了,想到从小一起长大,素日同气之情,将三杯酒浇在坟前,哭了一场。在船上时,他明明是恨颜寿卖友求荣的,但颜寿一死,怨恨尽数为伤痛取代,脑中想起的,都是情同手足的桩桩件件。小莲远远站着,由他独自哭个痛快,但只要他一转头,就能看到她在那里等他。
清廷甫亡,新旧交替时地方治安甚是混乱,匪徒往往趁火打劫。颜明玉料想扬州也必如此,遂让两城士绅以救生会为骨干,加上皮四等原来的江匪,水生为首的众水手,暂且将古城的秩序维持起来,一面也筹措资金,聘请高手,参照那日幻境中所见的红船,打造新一代的救生船队。
这天忙里偷闲,颜明玉同水生到水阁小坐。小莲等早将一楼四面窗户各打开半扇,天光便半明半昧,亮亮地柔柔地照进室内。二人凭窗,临清芬,饮美酒,均感久违的惬意。水生说等出了守孝之期,再托媒人向颜明玉提亲。颜明玉笑道:“我们日日在一处,还要托媒?”水生笑道:“名媒正娶,我不想任何人对你指指点点。”颜明玉笑着说“随你”。
颜明玉问水生中毒后在幻境中见到了什么,水生道:“江上救人。只是水势极险,要不是你后来喊了我一声,我多半就在梦里淹死了。那,也就醒不过来了。”他望着她,眼中饱蓄深情。颜明玉笑着笑着,数滴珠泪,落在他手上:“我的梦与你相似。连幻境里也是风雨同舟,若不嫁你,我还能嫁谁?”水生将她揽入怀中,头埋在她秀发之中,想到此次之险,差一点儿便阴阳两隔,甚至双双赴死,天幸还有此刻平安,还有来日并肩,又是后怕,又是伤感,又是幸福,眼泪也流了出来。
颜明玉轻轻脱开他怀抱,找来纸笔,一气呵成,写下四行英挺的书法:
救生便使明本性,
救生便是救自身;
谨记祖训德为本,
浮屠修持善作根!
颜明玉笑吟吟将笔递给水生。水生虽识字,也会记账,但写不出她那样文绉绉的话,便接着写下四行:
心有私念莫救生,
心有疑念莫救生,
心有怨念莫救生,
心有妄念莫救生……
他说的是大白话,也是心里话,到此时觉得话已吐尽,将笔又还了给她。她意犹未尽,在后续道:
做大善大信大德大仁
大爱大义大智大勇
勘破生死的救生人!
她喜滋滋地看了两遍这诗不像诗、戏文不似戏文的句子,珍重叠好收起,笑道:“咱们家的‘家训’又多了几条了。”水生笑着点头,只觉她一颦一笑,哪里都好。
颜明玉忽的明眸流转,望着他说:“对了,我梦中见到一群,不,是两群不知道哪里的人,从未见过,打扮得好生奇特,可是一见就知道是咱们自己人。”水生深以为异。她便详详细细说了一回,水生也猜不透原委,只说:“亏你梦到他们,才能梦里破浪,醒过来回到人间。”颜明玉说:“那感觉我形容不出,我就是知道他们是来帮我的,是我可以信任依赖,绝不会害我的人。”
“我们当然不会害你,因为你是让我们骄傲的祖先,我们都是你的后辈。”
说话的是常路。他母亲于青桦微笑着说:“这孩子,又入戏了。”常路笑道:“难道你没有?”于青桦笑道:“我起码不会让女主角梦见两大群她不认识的后人。”常路哈哈一乐,笑说:“文学就像生活,有时候任性、不讲理。”于青桦道:“你总有得说的。”常路笑道:“把我们自个儿编进小说里客串一下,不也有趣得很吗?就像希区柯克那样的大导演,喜欢在自己的电影里露个面。”
这时已九点多钟,温度上来了,小区晨练的居民十之八九消失了踪影,有的上班,有的上学,有的上菜市场买菜,为午饭做准备。各类健身器材上已空了大半。母子俩也信步往回走着。常路问道:“这个救生会,是真有的对吧?”于青桦说:“编故事之前不是先跟你说过的?西津渡救生会创设之早,规模之大,影响之深远,堪称中华之最。‘红船’是世界最早的民间救生组织的象征。”常路“嗯”了一声说:“要再跟你确认一下。我觉得它的意义会穿越古今,彪炳千秋。”
两人说着话,从欣赏日出的土坡中央穿插而过,觅路回到一楼小院,在才撑开的遮阳伞下小坐。前一晚的蕉叶杯还在石桌上搁着,碧绿衬着灰白,相当醒目。常路看看那伞,倒有些想起颜明玉还给蒋雨轩的那把小伞来。
屋内吴永康笑道:“你们逛了半天,回来也不进门,单等着我喊你们开饭啊?”常路笑道:“谁叫你把我和妈妈都惯坏了呢?”说着进去要帮忙。吴永康坚决推辞:“你那个手,写写东西还可以,做菜,我和你妈又不是没领教过,你进厨房唯一能做的贡献也就是洗洗碗。”常路笑道:“那我不管了,是你们嫌弃我,不是我好吃懒做不孝顺。”
于青桦进去相帮着做菜,常路回房理了理思绪,把杨淑娴和完节堂,颜明玉和救生会,分别拉了两个小说提纲,写下重要人物的小传。写到一半,稿纸没了,他拉开抽屉,一眼先看到那封得好好的,稍微有点上锈的哨子。雨夜里母子曾凭它重逢,“句句”的哨声,音犹在耳。他蓦然想到童年和母亲的经历是不是也可以写出来,倒与另两位祖先共同构成了一个大爱的纵深!
他抽出几张稿纸,凝思片刻,又埋下头去涂涂划划,偶尔会听到厨房里炒菜的“哧啦哧啦”声。
“笃笃笃”,是于青桦在外敲门。她道:“出来吃饭。”
常路应了,拿从吴永康那儿“退休”下来的镇纸压在稿纸上——他是直到现在还习惯先用笔写,再用五笔字形敲到电脑上去的。吴永康问他为什么?他说直接在电脑上打字创作,像同时在做两件事,人绷得太紧,状态不好。吴永康笑说儿子怪癖多。
饭桌上,吴永康用公筷给他挟菜。于青桦问常路刚才是不是在写那两个提纲。常路笑说知子莫若母,但这次恐怕会超出她预判的范围。于青桦笑他故弄玄虚。
常路喝了口汤,仍像小时候那样出了口长气,摸摸鼻子。这小动作多少年不改,与早已不在人世的吴恒酷似。于、吴夫妻俩从开始的震惊,到后来的感伤,再到如今疼爱地看着他,唯余一丝感慨,也是走过了多少年,才有了现下的心境。
常路站起来给于青桦、吴永康分别盛了碗绿豆汤,又把昨晚剩下的那层蓝色未吃完的生日蛋糕从冰箱里拿出来,与二老分吃。扒拉了几口饭,他笑了起来。于青桦诧异:“干什么了?”常路笑着说:“是这回回来给你过生日,得到这么好的素材,想想心里高兴。”吴永康接口笑道:“还以为怎么回事,神神叨叨的。”常路笑道:“我有信心把它们写好。妈,爸爸,你们觉得吧?文学就是这么高贵、神奇,能把生生世世里最值得保存的人和事,用最匪夷所思的方式生生世世凝固下来。”于青桦、吴永康都笑着称是。
三人的说笑声,被纱窗过滤掉一小部分,仍有大半飘到院子里来;被院门一隔,在外面的小径上就只听到只言片语;再经小区的距离一拉伸,终于稀释在空气里,悄然无声。这沉寂里有听不见的种种感喟,数不清的潺潺心曲。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晴空万里,上下千年,于浩瀚的时空之间,回荡着红尘的轰轰烈烈、啼笑歌哭,从未中断,且不绝如缕。
二O二四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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