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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红袖家园 红袖杂谈 小说《水中的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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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水中的丫头》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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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8-7 08:15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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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有贤无垢 于 2025-8-7 20:03 编辑



  1.

  我把藤椅搬到阳台上,拿起一本书。才瞄几行,瞌睡就像顽强的敌人,一次次向我冲锋。

  有张脸在波动,像在水里,一晃一晃的,有时候还折叠起来。蜡黄的脸色,忧郁的眼神……这不是丫头吗?我猛地张开眼睛。

  对小于自己的女子,苏州人客气点的叫妹妹,亲热点的叫丫头,哪怕隔了一代两代。可是在铁瓶巷,丫头就是沈凤凰,沈凤凰就是丫头。她的出名有点悲剧色彩——她姐姐是个花痴,花痴相当于现在的明星,我是说轰动效应。只要她姐姐出现在街头,那是绝对具有号召力,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帮跟屁虫,歪歪扭扭,逶迤在不宽的马路上。姐姐就像大牌明星,无视粉丝骚乱,照样拿着手绢,翘着兰花指,粉脸含春,咿咿呀呀地唱越剧,那音调里啊,似乎有袅袅走出的祝英台和崔莺莺,说不尽的春光无限,哀怨无限,凄美无限。人们兴高采烈,男人们更是流着哈喇子,恨不得上去摸一把。也许还有教徒划十字,尼姑念阿弥陀佛……但我知道,这个时候的丫头,一定躲在哪个角落里哭呢。

  丫头的家大约和我们家相隔5、6家的样子,具体门牌我已经记不得了。那时的小学分学区一锅端,没什么择校不择校。也就是说,丫头是我的邻居也是我的同学。

  上小学要考智力。你要是回答不出老师的提问,那就拜拜,什么义务制,没有的!回家呆着去吧,长大了国家给安排工作,泱泱七亿人(那年的确切数字是,67295万人),不识字的多着呢。

  这件事对别人没什么,对丫头可是很重要,谁叫她姐姐是痴子呢?

  姐姐是痴的,可丫头正常啊,甚至比我还正常。不过,丫头的正常有点曲里拐弯,就像哲学家的一句话,你要琢磨半天。

  也是命运作怪,我和丫头居然是同一天应试,她的知识分子爸爸和我的箍桶匠爸爸一起领着他们的宝贝女儿考试去了。考我们的是个邱姓老师,他很和蔼地问我:烧菜是汽油吗?我很受伤,以为我白痴啊!虽然鄙夷老师的问题我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了。我娘说了,要尊重老师。她不识字,因此对有文化的人总有种恐惧和敬仰混杂的心情,就像香客看怒目金刚。我说,汽油是汽车用的,烧菜用菜油。邱老师笑嘻嘻说:哎——,你真聪明(昏倒吧?)。老师转而问丫头:棉花可以吃吗?她说可以。老师摇摇头。我想完了,丫头没书读了。不料邱老师笑笑说,小姑娘,你肚皮饿了吧。我想,他肯定不知道丫头的姐姐是花痴。

  后来我问丫头,你真的吃过棉花?没有,是我爸爸说的。他说有的地方穷,吃不上饭就吃棉花。我娘却说:瞎讲。棉花怎么能吃呢?这个丫头有点傻。一定吃喜蛋吃傻的,那天我看见了,满满一饭盒呢。那是没发育好的小鸡,吃没发育好的小鸡脑子能不笨吗?而且看上去就肉麻,就不适意(阿弥陀佛!她不懂基因,不然准会说,遗传的,隔代遗传。只要亲爹娘不是痴子,就是隔代了,隔了几代那可说不准)。我不懂啥叫发育,我说丫头说的,吃了不头晕,面色好看。好看个鬼!我就没见过她面色好过。真是傻丫头。妈妈说傻,我就认定傻了,大人总是有见识的。后来我才知道,丫头的脸色是不会好看的,叫做“金”皮肤,水浒里一个外号叫病尉迟的就是,看上去病恹恹的。

  丫头所有的傻念头来自她当翻译的爸爸。也许是旺盛的求知欲也许是想作弄他,我常找些稀奇古怪的事来问。我说:为什么叫铁瓶巷而不是金瓶、银瓶呢?沈先生戴一副眼镜,蛮斯文也蛮和蔼,很有学问的样子。他轻轻拉拉我的小辫子说:在唐朝啊,有个仙人有一只铁瓶,瓶里装满了酒。路过这里时,觉得嘴巴干了,就打开瓶盖喝酒。酒全喝光了,他想休息一会,就把铁瓶当作枕头,在巷内呼呼地睡了一觉,然后腾云而去,酒瓶扔在了巷里。这巷子就叫铁瓶巷了。看我不相信,他又说,这是明朝《姑苏志》上说的。那时我哪知道什么明朝姑苏的,只觉得这故事好玩。神仙啊,鬼啊,我最喜欢听了。陆伯伯说,这条巷至少有500年了。我就拉着丫头去找500年,比如扒开一块块长满青苔的砖头石头,结果跳出蟋蟀爬些蜈蚣什么的……丫头胆子特别小,惊叫着逃得老远。我站在那里哈哈哈大笑。

  说实话,丫头的脸一点儿也不好看,像个香蕉,是那种布满黑点的芝麻香蕉,一头又细又软的黄毛。可我爱她。想起她的惊慌样我就爱得要命。你瞧,我多不是东西!

  那时的学费是5块钱一学期。我们家困难,居委会打了证明减半,丫头家不一样,她们家有钢琴。有钢琴可是不得了的事啊,我们班只有两家人家有,一家是丫头,另一家是小妹。小妹家的好婆是老红军,老红军多稀奇啊,何况是女的。因此只要好婆开口,组织上没有不答应的。也许来得容易吧,小妹不珍惜,听说上面堆满了杂物。那可是施特劳斯牌呢!

  有钱买不来高兴,千古一理。在我的记忆中,丫头总是一付不快乐的样子。她不太合群,从不和大家一起玩。这是怪不得丫头的,她那花痴姐姐是小伙伴们取笑和疏远她的理由。沈凤凰白叫了凤凰,她只是一只落架的鸡——可不是现在意义上的“鸡”。沈凤凰很纯洁。她从不撒谎,从不欺负人——只有被欺负的份。有一次课间休息,不知是谁叫起来:“你们看,她在吃鼻涕干!”大家拍桌子跺脚一阵哄笑。丫头急忙辩驳:“我没有……”。也许她的声音太低,也许他们根本不想理她,继续混乱。我看不过去了,推倒一只课桌,“砰”一下,大家似乎被我震住了,都朝我看。我一只脚踩在翻倒的凳子上,一手叉腰,极其威严地说:你们别瞎说,不作兴的!哪个再闹叫我哥摆平他!他们都知道我哥哥是混世魔王,不知哪天会大祸临头,都识相地做了缩头乌龟。可见,都是些欺软怕硬的东西。我得意地朝丫头看——她可怜兮兮地看着我,眼角噙着泪。

  打那以后丫头就成了我的跟屁虫。什么捏面人的来了,卖梨膏糖的人来了,卖五香兰白糖(麦芽糖)的人来了,丫头都会跟着我飞奔而去,我是看,她是买——不好意思,我吃白食的时候很多。

  丫头怕蟑螂蟋蟀,但喜欢养“洋虫”——一种样子像臭虫似的小东西,我们把它们放在“路路通”(植物的球茎,核桃般大小,有很多洞)里,看它们钻进钻出。我们还养蚕宝宝,蚕卵比菜籽还小,孵出的蚕宝宝蚂蚁似的,黑黑的,很丑。我和丫头起个大早去采桑叶。桑叶不能隔夜也不能带露水,否则蚕宝宝吃了会拉肚子的。我和丫头把晾干的新鲜桑叶一片片铺在竹匾里,把蚕宝宝一条条捉到桑叶上,然后扒着竹匾的边框,看着它们一点点把桑叶啃成锯齿状(说到“蚕食”,这个影像就出现在脑子里了)。它们吃桑叶很有章法:从上到下,头抬起来一点点啃下去,再一抬,再低头……

  后来,我和丫头就像黄河的支流,泾渭分明,各奔前程——丫头的父亲是当然的历史反革命,我是当然的“红小兵”。

  红小兵不过是凑热闹。真正参加“革命”的是我的哥哥姐姐——红卫兵。他们“破四旧”、抄家、搞斗争会。我和丫头一起看着她的父亲戴着高帽子游街,心情却是天差地别。

  沈伯伯戴着马粪纸做的高帽子,我估计,那种帽子和毛主席在《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里说的应该别无二致。他一边敲锣,一边喊:“打倒反革命份子×××”……这支队伍很奇怪,前面是红卫兵,中间是大人,最后是小孩子。像一条巨大的蜈蚣爬过巷子。

  后来,丫头不见了,直到文革结束都没有见过她。可丫头的那副惊惶绝望的样子像鬼魅一样,总在我眼前飘来飘去。

  我在想丫头,一个人空想,这叫我沮丧。

  丫头一定是含冤而死的,她托梦给我了。我听见她在说,林红旗,红旗姐姐,红旗同学,你要帮我找到凶手,替我报仇。

  亡灵召唤,义无反顾。可是我该怎么做呢?报案?早过了时效。调查?线索呢?铁瓶巷拆迁了,邻居像天女撒出的鲜花。丫头啊——,我只能哭一声。

  阴阳两隔,我仍旧过着阳世的日子。女儿是个好孩子,她说妈妈,你的房子太旧了,光照又不好,容易抑郁(我这才知道阳光和抑郁有关系),我帮你装修一下,窗子开大点。

  装修就要搬家,整理旧物是件痛苦的事。一块布角,一只发卡,都藏着岁月呢,我的青葱岁月呀。

  我从抽屉的夹缝中发现了一张纸,发黄,发脆的纸。也许是祖传药方吧。我小心翼翼地展开——,呀,是一张联络图。自从座山雕唱了那句“联络图,我为你朝思暮想”后,我们都把通讯录叫联络图。

  我记得,这张联络图是“备战备荒为人民”那会儿的。我的“上家”是裘士杰,“下家”是马鲜花,那时没电话,学校有什么事就一家通知一家,接龙似的。他们是我小学同学,也是沈凤凰的同学!你瞧,沈凤凰就是有办法,冥冥之中指引着我。

  我丢下现世的生活去寻找隔世的消息,丫头的消息。这让我想起当年找500年的事,但愿我没有翻出可怕的蜈蚣而是真相,丫头失踪的真相。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能算失踪,判定死亡是毫无道理的,哪怕是她的父母。

  2.

  这么多年没联系,天晓得他们还在不在——才出现这念头,心里咯噔一下——我的天,这年头长寿的和早逝的一样多!报纸上,一会儿谁谁自杀了,一会儿谁谁出车祸了,死的都是年轻的。阎王爷是不是搞错了?不知地下有没有监督机制。有个朋友说,人生只有两件半是自己的——你的臭皮囊,你的思想和你花掉的钱——没花的只能算半个,谁知道有没有命花呢。其实他的话错了,臭皮囊是阎王爷的。三更要你的命,捱不到四更天。

  幸好,裘士杰活生生地站在了我面前。

  这还是当年一说话就脸红的小男生吗?老练的叫人诧异,他对我的拜访波澜不惊,仿佛昨天刚刚见面。

  我知道你要来的。这几天我眼皮直跳。

  哦?我逗他,是福是祸呀?

  当然是福啦,儿子结婚了?送喜糖来?

  没有,我还没结婚。

  他做出恐怖的样子,说,稀奇稀奇真稀奇,脚炉盖上摊面衣。

  我说不搅了,有事找你。

  谈事最好的地方是茶楼。精明的上海人是原创,上世纪30年代,他们就发明了新式茶楼,价格便宜,环境优美,既能消遣聊天又能交流生意经。

  最近的茶楼是“钱塘茶人”。听这名字就是杭州人开的。杭州的历史上,最得意的是宋朝,南宋在杭州建都,因而器具和人都是宋朝打扮。可背景音乐却像是苏格兰的,单调欢快,像是刻意隐藏生活的复杂。

  我挑了个窗口位置,望出去是十字路口。

  自助茶,价格从38元至百元不等。其中包括小吃、水果以及主食,咸菜肉丝面,炸酱面,咸肉菜饭,馄饨等。

  苏沪一带的男人有个好处,就是会照顾女人。细致到油盐酱醋瓶瓶罐罐甚至老婆的脏内裤。因此,聪明的北方女人会嫁给南方男人。多享福啊!

  我之所以发出以上的感慨,盖因裘士杰去取茶点了,开心果、奶片、话梅、水果,一趟又一趟,把我们的小桌子摆得满满当当。

  我对眼前的红红绿绿丝毫不感兴趣,把头转向窗外。对面是座大宅子,苏式建筑,明显带了园林的元素,像是古建公司的作品。我的眼睛试图像一只蜻蜓那样飞进高高白白的围墙,窥探里面有没有妙龄女郎——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丫头姐姐,想起她的袁派《西厢记》,想起莺莺红娘。她们在里面荡秋千吗?但是我的眼睛没有翅膀,白墙把我的眼光狠狠地撞了一个大跟斗。疼痛的眼光把我从浪漫主义带回现实主义——那不过是暴发户附庸风雅而已。它是用来挣钱的吧?比如开一家这样的茶馆。我的目光慢慢退回,退到那户人家门前的人行道。这一段特别宽阔,以便主人的座驾进出——一排有四个车库呢。

  那里,有个小姑娘在踢毽子。

  秋天的阳光是金色的。金色的阳光落在小姑娘也许乌黑的头发上,黄灿灿的。她在踢毽子。你知道,我这个年纪是老花眼了,也就是远视,我可以把眼前的一切变成茫茫白雾,又能把远处的模糊变得清晰无比,就像一架高倍望远镜。此刻,小姑娘正把一只五颜六色的毽子踢得上下翻飞——好!我差不多要叫出来了。但是,扫兴的是,那个毽子是流水线下来的东西,塑料的,“假”的毽子。太轻太飘。丫头做真毽子,做很多好看的毽子。她爸爸杀鸡时,丫头就等在一边拣大公鸡美丽的尾毛,然后找来两个铜板用布包起来做底座,把鸡毛的根部,那个小管子剪开,缝在底座上,插上鸡毛。既实惠又好看。

  裘士杰终于坐定。我说明来意。我说你们男生野得结棍,消息一定多。那时多乱啊。

  他说是啊,要从那么乱的汤里捞起一点屑屑头倒是蛮犯难的事。我觉得丫头死了,肯定死了。虽说没见尸骨,但也不是空口白话——文革失踪那么多,有几个又见着了呢?

  我在想,凡事总有例外。我觉得她活着,因为我希望她活着。

  苏医一把火你阿晓得?

  苏医是指苏州医学院。我说我不晓得啊,啥辰光的事体?

  具体日脚我也不记得了。裘士杰说,那天,我到苏医去白相,你晓得的,苏州市委市政府都可以进进出出,别讲苏医这种地方了。我看见一只只小棺材,你别弹眼睛,那是小死人,用什么药水,对,福尔马林浸着。有几个女小人,很面熟,大概是我们学校的,十一二岁的样子,跟在我后面,她们想看又不敢看,我想吓唬她们,就拿一根扁担,去挑棺材盖,嘴里发出鬼叫的声音,嘘哩嘘哩的,那几个女生没命地逃开了,满楼都是她们的尖叫声。

  就是那天,天黑的时候,苏医被人放了火,火势大极了,半个苏州都是红的——真奇怪,你怎么不知道呢?

  是啊,真奇怪,我怎么会不知道呢?那时,我在哪里?

  我的灵魂又开始游弋。

  一辆高级的,外国人乘坐的大巴和拥挤的,破破烂烂的公交车擦身而过。有只苍蝇在玻璃上爬。这是二楼,它们能飞多高?

  裘士杰为我续水,听到声音我转过头来。该死,我怎么在开小差?

  裘士杰说,后来听见其中一个女生讲,那天她看见你们班的沈凤凰和她姐姐也在苏医,她们在爬假山。

  啊?!她们呢?她们出没出来?我急得眼睛都红了,恨不得把手伸进他喉咙,拽出后面的话。

  没人看见她们。裘士杰挠挠头说,作兴,作兴……烧死了,你想,丫头是晓得逃命的,她姐姐是痴子,痴子就难讲了。也许她犟牢不走,也许丫头先逃出来,见姐姐没出来又冲进去救姐姐,两个人一起死了——否则,怎么连她姐姐也不见了呢?

  是啊!我恍然大悟,她姐姐也不见了呀。她们是一起失踪的。我说,也许疯子倒是跑出来了,丫头,丫头烧死了。我的声音一阵抽搐。

  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呢?疯子跑起来多块啊!

  他笑了,这倒也可能。

  两个人讨论来,讨论去,一无结果。

  我叹了口气,又把头转向窗外。这个话题实在太沉闷了。

  马路上,无声无息来了一辆三轮车,绿色的,这辆三轮样子各别,有点像欧洲中世纪的马车,车身上刷着“蓬莱三山岛”的字样。“马车”停在茶馆门口,下来一个戴鸭舌帽,白色长袖T恤年轻男子。远处,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身后带着一个撑着花伞的女人,堂而皇之经过十字路口。秋天,太阳真好……撑的什么伞啊,交通警呢?现在的世界真是太后现代了,看不懂。我把目光收回来,那个鸭舌帽不见了。

  也许她们都逃出来了。我说,你还跟谁联系?多问几个,或许有线索。

  裘士杰说,我们去找扁头吧,他在检察院。

  扁头那张富有特色的脸一下子就跳到了我脑子里,同时出现的是《加勒比海盗》里的音乐。我清楚地记得,小小的他拎了两只竹壳热水瓶去老虎灶去泡水,结果盖头掉了,全浇在腿上,他娘怎么让他拿两只水瓶呢?不知落下疤没有。

  扁头的个子没有因为过去了几十年长高,真亏了检察院要他——这是个多么威猛的机构啊!别是有什么交易吧?

  扁头不知道我对他的腹诽,看见我简直喜出望外,啊呀老同学,我们有四十年了吧?

  他的皱纹真多,头发几乎花白了,可见这几十年过得不容易。我可以问裘士杰过得怎么样,因为他油光满面,小肚子突出,明显是鱼翅海参吃多了的人。但是我不能问扁头,我不想触动他的痛苦记忆。

  我说,老同学,你还记得沈凤凰吗?

  他说记得记得的,她姐姐不是花痴吗?好像死了。

  我激大了眼睛说,你知道?

  扁头看了看他的同事,小声说,我们出去说吧。

  裘士杰说,晚上吧,晚上我请客,好不容易碰头,聚聚吧。

  深秋了,梧桐叶子还是绿的,绿得疲劳,憔悴,有几片枯叶飘下来被风吹着走,又有新的落下来,追赶前面的,发出暗哑的哗哗声,它们脱离枝头的那刻,一定哭过。可谁听见了呢?丫头,你听见了吗?

  我们在“老苏州茶酒楼”的小包厢入座。旁边是条河,怀旧的河。铁瓶巷是条枕河小巷,这条河和我们家对面的河几乎一模一样,它是不是就是那条河呢?

  有一天,我和丫头到河边去捞水蛆,其实是鱼虫,苏州人叫水蛆,就是那种红霞般的东西,喂金鱼的。台阶上都是青苔,我一滑,掉进了河里,我吓坏了,我不会游泳啊!我拼命地往岸边挣扎,可我抓不住台阶,也没树枝甚至青草可抓,丫头扑过来,拽住我的手,我湿淋淋爬了上来。她救过我的命!我眼睛湿润了。

  我湿润着眼睛问扁头,你快说,丫头是怎么死的,你看见了什么。

  扁头眨了眨眼睛,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激动又为什么非要知道丫头的事。

  我催促道,快点,快点。

  扁头可怜兮兮地望着桌子上的油爆虾,清蒸鲈鱼和辣子鸡丁,咽了一口口水,然后说,好像是武斗最凶的那天——,死了不知多少人啊。

  明明盛夏,我娘却叫我送件棉大衣给外婆,我也不知她从哪里弄来的,是那种军大衣。我把它捆紧了,就像解放军的被子一样,林红旗你别这么看我,我马上说……

  我背着大衣出城,外婆住在阊门外,出城要过一顶桥的,叫“吊桥”,你们知道的,很高的拱桥。桥的那边,也就是城外,是农民伯伯的领地,他们那派叫A派,桥这边是B派。这边冲过去,那边冲过来,像是打遭遇战,城外的人装备好,还有六0炮呢。我一看,哪敢过去啊,看热闹吧。

  我躲在一棵大树后面,不料被人拎了出来,你只小赤佬,看啥看,转去转去!一个比林红旗你哥哥大点的人对我凶呢。这时你猜我看到谁了?

  丫头!

  不是不是,是邱老师。他说这个是我学生,让他去吧,别管他。

  裘士杰插言道,邱老师不是逍遥派吗?

  扁头摇摇头,不知道。你以为逍遥派日子好过啊,双方都可以抓去考问一番,灵活点的就加入抓他的这一派,死脑筋的就受苦了。

  后来呢?

  扁头黯然道,后来,双方都撤了,也许死的人太多了吧,整条护城河都是死人,打死扔下去的,失足掉下去的,被人推下去的……一河的血水,鲜红鲜红的,很腥气。

  扁头说到这里,沉默了。我们大家都沉默了。

  说什么苏州人阿弥陀佛脾气好,说什么宁与苏州人吵架不和××人说话,武斗起来照样凶狠,照样六亲不认,照样杀人放火。名声是虚,人性是实。人性中丑恶的一面会在外力作用下会暴露出来——就像一眼古井,打上来的水再清冽,那底下总是有很深的淤泥了。

  武斗究竟死了多少人,老苏州都说不上来。他们的死,毫无意义。我只想知道我的丫头她是死是活。我说,丫头呢?你怎么不说丫头。

  我、我看见河里一个小人像是丫头,头发很少很黄,脸也是长长的……

  我颓丧地叹了口气。又是好像,好像。

  三个人闷闷地吃东西。

  我突然问,扁头,丫头家人呢,她的父母还在吗?那个日本人的翻译官?他们搬到哪里去了?

  武斗没结束我就去了上海外婆家,后来的事一概不知。

  扁头说,他早死了,是自杀。我不知道他们搬到哪里去了。

  你们不是一起拆迁的?唉,拆迁,拆迁,拆得七零八落!

  不是。

  又是沉默。

  突然,恐惧抓住了我,我觉得双腿发虚,仿佛一只脚在亚欧板块,一只脚在非洲板块。它们随时会飘走。看来,只能寄希望于马鲜花了。可是,上哪儿去找她呢?听说她嫁到了南京。

  裘士杰出了个主意:登报,同学聚会!总有人知道的,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同学会很热闹。联络图,那张纸片,就像一个扳道工,把我们这些破败的列车引回四十年前的旧轨道。

  班长马鲜花把我们安排在她的单位,地税局的活动室。班长就是班长,混得比谁都好。活动室很大,左首是健身器材,右首是一张乒乓桌。

  铁瓶巷居委会里也有乒乓桌。我喜欢打乒乓,而丫头不会。她站在门口,脑袋跟着乒乓球忽东忽西摇来摇去。不管我的球多臭,她一律兴奋地叫:好球!

  我们围坐在乒乓桌前,桌上放着可口可乐。这种1885年发明于美国的碳酸饮料,直到1978年12月13号才引进中国,唉,可怜的丫头,恐怕你连这也没喝到,别说那么多好吃好玩的东西了……

  马鲜花拍拍手,示意大家静下来。她用了一个很时髦的词,主题班会。有人在嗤嗤笑。她说今天的主题是寻找沈凤凰。她的热情不改当年,尽管马鲜花成了马干花。

  我听见噗通,噗通,那是丫头的心在搏动。因为我听见有人说,我看见过沈凤凰,是在朝天路。我诧异道,那,那条街不是烧光了吗?都成废墟了,哪来什么人?他固执地说,我肯定看见了,在烧房子前。她一个人,不,不对,是和邱老师,就是我们班的邱老师!

  大家议论纷纷。我听见我“哦”的一声。脑子里一片混乱。等我回过神来,赶紧盯住那个同学,我说你有没有叫住他们,有没有看见丫头的姐姐?没有,离得很远。

  我开始怀疑其真实性。扁头却兴奋地对我说,我说了吧,我看见邱老师了!我白了他一眼,你还看见丫头死在护城河了呢!他吐吐舌头,不作声了。

  乱花渐欲迷人眼。每个人都把记忆翻个底朝天,什么鬼斧神工的故事都出来了,有用的一条也没有。

  猜测,大量的猜测。这个同学会弄得我灰头土脸。

  到底——,沈凤凰死了没有?有什么证据?我说的不是依据而是证据。依据是推理是主观想象,基本是空口说白话。而证据只有一条:尸体。

  找尸体?简直天方夜谭!

  何必非要寻找答案呢?世界上有多少事情是有答案的呢?就算找到答案又如何?心安之处是故乡,生,在苏州,死,也在苏州。若干年后,我们总要“见面”的。

  且慢!也许被拐卖走了呢?也许你流浪到某个城市下了岗,做了老板甚至是政府官员,再或者,在江南小镇某条临河的小巷里,像我一样过着无所事事的生活?

  丫头,你能告诉我吗?

  3.

  我小心翼翼把联络图放进一本影集,第一页。这是句号,也是省略号。而后是我和丫头一起去拍的“咪咪照”。咪咪照像工兵棋的棋子这么大,黑白,狗牙形的四边。照片上,我咧着嘴,两条小辫搭在肩上。一件白底绿花的衣裳。丫头呢,白衬衣,红领巾。看不到尖角是不是被故意撕破了——老队员是很荣耀的事。她没有笑,眼神是忧郁的,似乎积攒了太多的愁怨。

  ……

  金色的,温暖的阳光像止疼药涂满我的阳台。我像一个刚刚从苦情戏中走出的演员,疲惫而哀伤地蜷在藤椅里。一个美丽丰满的中年女人向我走来。我在梦中问她,你是丫头吗?

  她嫣然一笑,红旗,走,我们踢毽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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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25-8-7 08:18 |只看该作者
不排版了,麻烦。有兴趣的将就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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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25-8-7 08:57 |只看该作者
请版主删了吧,夹枪带棒的评论老心脏受不了,虽说有作者已死的说法(也就是不回应),但我忍不住会看啊,感觉拉上街批斗,这,就是不愿意把小说发论坛的原因。
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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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25-8-7 10:12 |只看该作者
古韵今风 发表于 2025-8-7 08:57
请版主删了吧,夹枪带棒的评论老心脏受不了,虽说有作者已死的说法(也就是不回应),但我忍不住会看啊,感 ...

怎么了,很好呀,看完想起李洱的《花腔》,通过寻找“葛任”,记录一段历史,至于答案,众说纷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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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25-8-7 13:08 |只看该作者
古韵今风 发表于 2025-8-7 08:57
请版主删了吧,夹枪带棒的评论老心脏受不了,虽说有作者已死的说法(也就是不回应),但我忍不住会看啊,感 ...

应该不是我的评论有什么不妥吧?你不是红袖杂谈出来的吗?这就胆怯了,不象你的风格呢。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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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25-8-7 14:08 |只看该作者
婉兮 发表于 2025-8-7 13:08
应该不是我的评论有什么不妥吧?你不是红袖杂谈出来的吗?这就胆怯了,不象你的风格呢。哈哈。

你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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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25-8-7 19:25 |只看该作者
这篇小说,在水里沉了一天,少有人问津,现在打捞起来,简单说道说道。

小说的名字是我喜欢的。《水中的丫头》,水是什么?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水,就是活着的冰,是流淌的河,是白驹过隙的时光,是车轮隆隆的历史,是过去,是现在,也是将来。丫头,按小说里的原话是不见外的“亲热”的称呼,换句话说,是有温度的,有情感的。所谓“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丫头二字,饱含着“我”多少怀念、悲怆与无奈。

小说采用一人称有限视角,而又跳出有限视角用全知视角对读者讲述或者倾诉,你也可以说是唠嗑。这样跳进跳出的好处,就是能将苏州的人文历史底蕴与现代时尚风貌嵌入故事,既有散文的从容冲淡,又有小说的紧凑井然,就像看戏附带赠你一碟回香豆,不至于使故事那么单调,或谓闲笔不闲,现在的生活越美好,对丫头的怀念越深切。

伤痕小说无疑。当然,不同于刘心武们旧式伤痕小说的正面描写与揭露,本篇多侧面与迂回,通过知情者的追忆,通过“寻找”,层层拼贴历史真实。尽管这些追忆与寻找到的真相如镜中花,水中月,但至少仪式做到了。仪式往往是一种尊重,是一种抚慰,更是一种纾解。

好了,就不说“但是”或者“当然”了。古姐需要呵护,需要有温度的关爱。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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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8-7 20:04 |只看该作者
重新排了一下版,可能看起来会舒服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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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发表于 2025-8-7 20:15 |只看该作者
有贤无垢 发表于 2025-8-7 19:25
这篇小说,在水里沉了一天,少有人问津,现在打捞起来,简单说道说道。

小说的名字是我喜欢的。《水中的 ...

真搞比赛,墙裂建议有贤兄出任评委一席,每篇以此为标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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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8-7 20:20 |只看该作者
有贤无垢 发表于 2025-8-7 19:25
这篇小说,在水里沉了一天,少有人问津,现在打捞起来,简单说道说道。

小说的名字是我喜欢的。《水中的 ...

谢谢卡兄充满人文关怀的解读和耐心排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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