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船》这篇小说在刻意区别作者,叙事者与小说角色之“我”与“他”,甚至在“我”与“他”之间反复切换人称,在“年轻人”与“中年人”之间作出存在与时间的跳跃。种种明确区分并没有加深半点艺术意味,反而因为用笔偏离焦点人物而小说失色。
作者,叙事者与小说主人公,三者可分可合,在传统小说里也不罕见。《聊斋志异》里面比比皆是,如《促织》。脂评本《红楼梦》里脂砚斋自称与作者有旧,还亲历红楼故事,也是这种路数。脂评本虽然新鲜,依旧是索隐派,总有些著相,故意抬高脂评的身份而一时分不清在解构还是强化原作,把小说艺术与地地道道的街谈巷议混成一路。从哲学上讲,种种刻意区别,不过是庄生晓梦迷蝴蝶的逆反,逆反不是现代性,逆反也不是创新,却完全未抵达蝴蝶与我孰真孰幻的美感。
三者分合甚至常见于传统诗歌里,比如李商隐《碧城曲》《锦瑟》诸诗。这种叙事区隔策略本质上为营造两个平行世界。传统文学审美里,两个平行世界只能从叙事者一端表达,即使叙事者叙述攸关各方的世界,也只能从自方出发。如: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杜子美只身在长安,起遥情,诗人只能以长安视角写鄜州情事,是传统的手工。鄜州与长安,平行世界也,若以现代或后现代文学技艺重写此诗,恐怕需要两阕,上阕写长安,下阕写鄜州,二地平行,二事相依,作者之眼与读者之心彼此自在,一任各自独立驰骋想象。
“我”与“兰兰”的爱情是二人自由选择。而所谓自由,根本特点是两个独立的意志彼此平行,虽能彼此感应却无法互相确知,所有爱情故事本可以艺术地构造在两个平行世界里,相望而不相依,相碍而不相离,象《等待戈多》展现现代社会和生活的异化。本篇小说却偏笔著力于叙事者与小说人物“他”的叙事区隔与视角限制,著墨于营造小说人物“我”与叙事者的疏离感,并未营造出“我”与“兰兰”的平行世界及其背离感;甚至几乎造成兰兰的不在场,兰兰形象扁平而空疏。空疏感不是客观性。空疏感也不是真实感。爱情,只在对象身上展示出来,自言自语里的爱情并不充实,也不充分可靠。“我”与“兰兰”的爱情若是真心,则两个世界理应相互观照;然而“兰兰”其人及其世界是空疏的,“我”的世界缺少对象性的映照也不能不面目模糊起来。叙事策略颇具现代性甚至后现代性的表象,其实似是而非,拘小节而妨大旨。小说通篇不蕴藉,读来但觉上下断两截,内外夹两层。形式是为小说的艺术性服务的,小说形式从其内容内部自生自发自长起来。把模仿自他人的现代形式嫁接进一段传统意味深长别恨里,本篇小说但见一个隔离叙事的念头,不见形成多重文学的彩头。小说按理应该补足兰兰的平行世界,以兰兰的视角形成“我”的世界的对价。
若不补叙“兰兰”的世界,可增写“老康”的世界和“女儿”的世界,然则“我”与“老康”以及“女儿”的多重视角凝视一个缺失的兰兰世界,形成一种叙事的悬疑与存在的不可凝视之沉重。仿如威廉·福克纳著《喧哗与骚动》,昆丁之执,班吉之纯,杰生之冷和迪尔西之慈,每一个视角都创造一个完整的世界,各个世界构成立体的复调,它们彼此平行,又互相对照,演绎一场核心遗落的悲剧。
本文在反对南天牧云未竟的评论里过分拔高元小说,本意不是苛评《雪船》,也不在苛求作者,所思无论对于错,主观性太浓,都已偏离小说文本有些远,把对后现代小说的偏见一股脑儿聚焦到《雪船》。这个我心里初始就清楚,最后也认真说明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