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雨翼 于 2025-9-10 17:15 编辑
这应该是一次很普通的抓捕,普通得有些平淡甚至是乏味。 我是一名警察,一名刑事警察,也就是人们俗称的“刑警”。我做警察已经整整十年了,大大小小的案件经手了不少,其中不乏惊心动魄生死一线的时候。我相信我所经历的那些用俗世的眼光来看够得上“传奇”了。这么些年的刑警生涯已经磨练得我对一切都能够漠然处之,情感上似乎再也掀不起什么波澜,我以为我已经修炼得处惊不变波澜不兴了。 然而就这么一次普通的抓捕,一件老刑警根本不入眼的“活儿”,却让我内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我甚至有些后悔接了这个“活儿”。 后悔归后悔,任务是不能推却的,这道理从我干警察那天起就明白。说一千道一万,谁让我他妈的是警察呢! 但我仍然很沉重,难以释怀的沉重。
记忆里那个雨季似乎特别的漫长,全中国似乎都在下雨。新闻联播里到处都在抗洪抢险,子弟兵们一队队地开上去了,国务院总理也飞过去了,整个南中国一片汪洋。 仿佛是连日暴雨后老天爷一个短暂的喘息,那个午后雨渐渐地停了。天空澄澈而透明,地上斑斑驳驳地散落着点点水洼,好像摔碎的琉璃。 教学楼前的葡萄架有水珠不断滴落,狭小的办公室里挤满了前来报到的学生,几个老师在其中忙乱地招呼着。 他从一堆杂乱的书本中直起身,用一种沉静中带着些威严的目光扫视着我们,我们也用疑问的目光看着他。他那时也就是我现在的年龄,略高而消瘦的身材,粗而硬的平头,满脸粗粝的胡茬儿一直延伸到脖颈。一件普通的蓝涤卡中山装,袖子高挽着;两只裤腿儿一高一低地卷起,露出两条汗毛茸茸的小腿;光脚穿着一双样式普通的塑料凉鞋。一把断了两根伞骨的黑雨伞斜靠在陈旧的办公桌旁,静静地积聚了一片水渍。 他用一枝样子笨拙的粗大的钢笔写下了我们的名字,字迹飘逸而挺拔。 那一个雨住的午后,他成了我的班主任而我成了他的学生。而那时他给我的印象更多的是一个质朴的工人而不是塑造灵魂的工程师。
队长在给我交待任务的时候用的是一种轻描淡写的口气。 “检察院去两个人,还有经侦队那个小丫头,到时候你陪他们走一趟就齐了。”队长扔给我一棵烟,“一经济案,用不着兴师动众”。 我刚从北京学习回来,——是学习而不是办案,差不多就是旅游加疗养了,鞍马劳顿之类的话当然不能说,有得便宜卖乖之嫌。看队里那帮弟兄,给两个大案熬得是形销骨立都快成鹰了,这一趟我不走谁走。 虽说只是“走一趟”的差事,我仍然把案卷调来看一看,这是多年刑警工作养成的习惯,就好比是一个优秀的演员,无论角色大小,总要认真地研究剧本一样。 内勤小燕儿把案卷递给我,厚厚的一大本儿,抱在胸前沉甸甸的。
他是学校里最年轻的教师。事实上他曾经是这所大学的学生,大学毕业后留在母校任教,这是一种巧合还是他对母校难以割舍的感情,我们不得而知。 但我们知道他是学校里最优秀的教师,年轻而才华横溢。他的课讲得非常棒,而他的才华却不仅仅局限于三尺讲坛。他学识渊博,语言热情而富有煽动力。更主要的是他是那么富有创造力,脑子里装满了奇思妙想。他很巧妙地引导着我们,用他年轻的活力和热情带领着青春的我们玩得轰轰烈烈。他擅书法,喜摄影,一把小提琴拉得出神入化;他在各种晚会和运动会上不仅是策划人,而且是绝对的主角;他是第一个敢于大逆不道地跟我们探讨爱情的人,他给我们讲他读书时的故事。故事的男女主角后来据我们学校那些老教师他当年的老师披露,其实就是他和他现在的妻子。这更让我们对他有了进一步的了解由此也就有了更多的亲切。他正直冲动直爽而率真,出身于高级干部家庭使他对时弊有着独特的认识和洞察,而年轻也使得他和我们聊起时政来敢于直言不讳口出无忌。面对来校滋事的小流氓,众人敢怒不敢言,他挺身而出一脚将其踹下楼梯的壮举和“以后再来找事儿,我见一次灭一次”的豪言,让我们所有男生视为偶像所有女生心动不已,多年以后仍在我们同学之间津津乐道传颂不衰。我想我做警察或多或少也缘自了当时他的影响,内心里悄然滋生了一种英雄情结。 我应该是他最钟爱的学生了。我对文学的热爱让他尤为赞赏。他始终想把我培养成一个搞文字的人,所以礼拜天他经常约我去他家给我看他的那些藏书。他的家坐落在学院深处的一个院落里,那是他父亲留给他的纪念,廊前载满了茂盛的葡萄架。他的妻子我称之为“师母”的人,是一个美丽而温婉的女人,他的女儿聪明可爱,就像一个浴满阳光的小天使。 而我终于使他失望了,最终没有成为搞文字的人而做了一名普通的刑警,这也是这么多年来我始终愧见他的原因。
案情并不算复杂,涉及的钱财却足够触目惊心。 先是女人,由女人继而牵扯出了情色背后的金钱交易。以权谋私,权钱交易,几乎所有腐败者的套路。人,总是试图以金钱改变自身的境况,却不知不觉中被金钱所改变所扭曲。 我合上厚厚的卷宗,长长地叹了口气。 暮色已经四下弥漫开来,而心中,也似堆满了暮色一般,沉沉的,郁结成厚重的一团。
他的年轻和优秀注定他不会永远栖息于三尺讲坛。就像一只大鹏,总要有展翅腾飞的一天。后来他就做了教导主任,不再带我们课;我们时常能看到他在办公楼西北角那座办公室的窗前凭窗远眺,一幅踌躇满志高瞻远瞩的画面。 后来,后来我们就毕业了,象一把蒲公英的种子,一阵风吹过,各自纷飞,散落天涯。 再后来,就听说他做了校长,统管两个学校,党政齐抓,一时间春风得意,意气风发。 我们都为他高兴和庆幸,认为凭他的才智和魄力,他应该拥有这一切,他终于有了一方施展才华大有作为的天地。 春节后的一天,经几个比较活跃的同学联络,我们终于又聚在了一起,这是我们和他分别十年之后的第一次相聚。 他有些变了。比从前胖了许多,肚子明显突了起来,显露出成功人士特有的典雅和气派。他的头发乌亮乌亮的,整齐地向后梳去。他的下巴刮得很干净,泛着些淡淡的青色,皮肤保养得很好,让在座的几位女生都心生妒意。 他依旧是那样健谈,只是谈锋不再像当年那样犀利。他似乎很少再谈及当年的那些往事,只是和几位做生意的同学相谈甚欢。言语之间流露出他在我们这座城市某些方面神通广大,颇有些呼风唤雨的能力。 我告诉他我一直没有忘记他的教诲,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写,一直没有放弃对文字的追求。我告诉他我的文章获了那些奖,我非常希望他能够和我一起分享这些。他淡淡地听着,似乎忘了当初他说过的那些话。于是我便不再说下去。 来来来,喝喝喝,一些同学招呼着,老师,以后有麻烦你的地方你还得多照顾。 好好好,都不是外人,有什么事尽管找我好了!他的脸泛着些酡红,很豪爽地应着。 他夹着香烟侃侃而谈,我们像当年听他讲课一样,默默地听着,我能看到那一双双眼睛里的崇敬。烟雾缭绕中我忽然有几分恍然,我不知道我面对的是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教师。 是时间,时间让我们变得陌生了。 酒后谁提议合个影,我们一群男生簇拥着他,他却走到一群女生中间,拉过燕晓雪她们两个最漂亮的女生一左一右围在身旁,——我跟 她们一起照,她们比你们漂亮。 灯光闪过,画面定格。画面中一群女生围着他,像花儿围着一棵树。他在花团锦簇中笑得一脸阳光灿烂。
我在北京学习期间,接到过燕晓雪的一个电话。电话里她向我求证刚刚听到的一个消息。 那个消息让我也有几分吃惊。但我仍然平静地告诉她,我在北京呢,我没有听到这个说法;我耐心地告诉她不要听信小道消息,真有什么动静我不会不知道;我告诉她省点儿电话费吧,有事儿我会及时通知她。 燕晓雪又在那端磨叽了一会儿,唠了几句酸嗑儿,才挂了。 关了机,我点上一棵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而后缓缓地吐出,仿佛要吐出心底的那股沉重的浊气。
帕萨特缓缓地驶进深深的林荫道,在距离那所小院还有几十米远的拐角处停下来。 我要他们都留在车上,检察院的老徐理解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打开车门,缓缓地向小院走去。 午后的阳光淡薄得有些苍凉,葡萄架的影子斑驳地印在墙上。小院依稀透着昨日的影子,只是显得有些老旧和落寞了。 他站在稀薄的日光里抚弄着一株葡萄藤。他穿着件略显肥大的棉衣,高大的身形竟有些佝偻了,两鬓边不易察觉地染了些灰白。我能想象出这些日子他内心该是怎样的苦痛和挣扎。 我不明白,有好几处豪宅的他为什么最终还是留在了这座蜗居里。人,也许仅仅是为了占有的满足,其实并不明白自己真的需要什么。这些年里,究竟是怎样的故事,让他慢慢蜕变了自己。 我久久地注视着他,不忍打断他这最后的自由。而他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慢慢转过头来。 “老师!”我轻轻地叫他。 那一瞬间,他的脸上浮起一些酡红,转而又消失了,他慢慢垂下了眼帘。他一定是看到了我身后的车和车上的人影。 “是时候了,我一直在等着。”他似乎在喃喃自语,继而他很快地抬起头,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走吧。”他慢慢地向我伸出双手,我轻轻摇了摇头。 他有些迷茫地看着我,忽然笑了笑,那笑分明带着几分艰涩。 “谢谢你!” 我别转过头,让风吹去了眼角的泪。
我的手机在响,来电显示是燕晓雪,我知道她要说什么。 我看了看垂首坐在身边的他,心里叹了口气,轻轻挂断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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