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远去的烟云 于 2011-1-4 23:13 编辑
大约有半年时间了。箫寒的目光一直在注视着我。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正习惯地用一杯茶、一包烟、一卷书度过属于我的夜晚时,箫寒常常突然地出现在我的面前。他的头颅飘浮在烟圈中,凸现在书页上。两只眼睛总是直直地看着我,好象在等我说什么。他不停地来找我。我想了许久才明白,虽然我和他只有一面之缘,但只有我才能理解他。只有我才能理解他留在白墙上的两个血字“背叛”的真正含义。我知道我应该为箫寒做些什么。可我不是作家,我能做的只是将箫寒的生前琐事串起来,虽然我知道如果用小说的笔法来讲这个故事更好。箫寒死去已经有六年了。
1
几乎所有的人都无法理解箫寒。尤其无法理解箫寒为什么为一个女人殉情自杀,而且选择用一根军用皮带自缢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从他写在白墙上的两个血字“背叛”,推测他的自杀动机是因为他的妻子背叛了他。这种推论几乎在所以熟悉箫寒的人群中成了一种共识。而我当初就觉得没那么简单,没有什么理由,只是缘于我一向不钝的直觉。
不管怎么说,箫寒的死是一件大事。军区情报部的一位副部长和B处的一位处长为此受到转业的处理。虽然箫寒当时只是由A局借调到军区情报部B处工作。没当过兵或者是把部队当做是就业跳板的人不能理解转业退出现役对于一名职业军人意味着什么。但十四年前我父亲接到离休命令后的失落烦燥却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三十九岁的王副部长和三十六岁的曹处长从未想到,正当他们的事业如日中天时,一名并不完全不于自己的下属的自杀就结束了他们军旅生涯的辉煌。
关于箫寒的死,大体过程是:六年前的一个秋夜,箫寒和妻子一同回在大学任教的岳父家吃饭。其实这时他们的夫妻关系已危若积卵,或者干脆说是名存实亡了。晚饭后外面下起了雨。不大不小的雨一直很有规律淅淅沥沥地下着。岳父很自然地留他们住下。箫寒岳父的住宅是一套三居室。但当晚箫寒的妻子却住在自己妹妹的房间里。箫寒自己留在客房内。大约凌晨2点,箫寒的岳父起来小解,看见客房仍亮着灯。敲了几下门,没听见什么声音,以为箫寒看书睡着了就又回去睡觉了。早晨6时30分,箫寒的妻子去喊他吃早饭,足足敲了5分钟的门仍未有声音。这才觉得不对。当箫寒的妻子站在凳子上透过门上上的玻璃向房间里看时,发现床上没人,只看见房间内白墙上写着两个血淋淋的大字“背叛”,箫寒的妻子当时就从凳子上摔了下来。后来箫寒的岳父找来钥匙哆哆嗦嗦打开房门时,发现箫寒把军用皮带系成一个活套,把皮带一头塞进门上边的缝里,而箫寒的头套在皮带圈里已死去多时了。他几乎是跪在地上死去的。他完全可以站起来结束这场死亡体验。但他没有,足见他结束生命的决心。
没有遗书。只有用牙咬破指尖写在墙上的两个二十公分大小的血字“背叛”。
箫寒是G军事学院首批研究国际战略的硕士研究生。他的死使导师欧阳教授悲痛万分。老先生不住地摇动自己花白的头颅,反复说:他本可以成为一个最好的国际战略专家的,他应该清楚,他的生命不仅仅属于自己的,他背叛了自己的事业!
我至今仍无法忘记欧阳教授的话。
箫寒最后留下的两个血字写得遒劲苍桑,使人难以相信是面容苍白身体柔弱的他的绝笔。他写这两个字时一定悲怆万分,白墙上的两个血字仿佛是在不甘地呐喊。负责处理箫寒后事的A局政治部主任看见这两个字时怔了很久很久......
箫寒自杀半年后的一个冬夜,我在值班室值班。政治部主任上值班室查班时和我闲聊,偶然说起书法来。
“真正的书法是有生命的或者说是用生命写的,就象......”。政治部主任欲言又止,看了看我,不自然地笑了。
我知道他想说的是“就象箫寒的绝笔”。
可箫寒生前因为字写得不好,曾被军区情报部B处的曹处长训得体无完肤。
说起来令人难以置信。任何人从箫寒的字迹也无法推断出他的学历。我看过他写的论文的底稿。字很大,横不平竖不直而且字体不正杂乱无章地向各个方向倾斜,简直就是初学写字的小学生的习作。刚从A局借调到军区情报部不久,B处的曹处长就拿着箫寒草拟的一份通知在全处展览了一圈,然后当着众人的面说,箫寒,我真怀疑你是怎么考上大学又念了硕士?你的字还不如我正上小学的儿子!
箫寒在上司的嘲笑声中和同事的目光下无地自容。从此他抓紧一切时间练字。练庞中华练黄若舟的字帖,常常练到深夜。困了,用冷水洗把脸,接着练。而且不停地拿自己认为写得较好一点的习作问同事。你说我的字有进步吗?你说我的字能练好吗?
同事们看看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企盼的神情,都说能练好,这不比以前好多了吗!箫寒的脸上马上就会露出笑容。“谢谢!我还得继续练!”
其实,我看过。直到死,箫寒除了写在白墙上的两个血字外,他的字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进步,只是方向上略齐罢了。
那天政治部主任走后,我一个人来到操场,想哭。为箫寒的字,一生中写得最好的两个字却是绝笔!箫寒,在另一个世界中你不用再练字了。我的心里说。而此刻,天空中纷纷扬扬地正飘着大雪。
2
处理箫寒的后事时,箫寒的母亲-箫教授来了。任何人如果看到箫教授的大家风范,再对照荧屏上女中年知识分子的形象,你都会觉得那些名演员的表演是那么肤浅。因为她们塑造的形象只是徒具表象,毫无底蕴。箫教授的气质,她那种沉静的美简直难以用语言形容。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有着丰富的修养和文化底蕴。她很悲伤,面色苍白如纸,可正是那种骨子里的悲伤把她的美推向了极致。
是的。箫教授那天很冷静。从车站开往殡仪馆的路上她一直在流泪。是那种无声的流泪,没有一声抽泣。直到看见箫寒的遗体。殡仪馆的大厅里,箫寒仰卧在灵床上,两侧是排得紧紧的青松。经过整容的他面部很安祥,象是在沉睡。
看到箫寒,箫教授呆了。站在那里足足有一分钟未说话。
“箫教授!节哀啊!”
陪同的A局的政治部主任关切地说。
“我的儿子,箫寒啊!”
箫教授哭着喊了一句。她踉踉跄跄地走过去,抱起箫寒的头。泪如泉涌。
过了好久,箫教授低声告诉政治部主任:“我要和箫寒单独呆一会。”
政治部主任黯然,轻轻地退了出去。
后来,据陪主任去的孙干事说,箫教授在灵堂陪了箫寒一天一夜。没有嚎啕大哭,只听见她反复地说一句话,“背叛,背叛,箫寒,你临死也不肯原谅妈妈吗?”
他和主任劝了几次也没劝动。直到箫教授休克在灵床上。
两天后,箫教授抱着箫寒的骨灰盒走了。她没对部队提任何要求。政治部主任几次问她,她只说:“我儿子已经没有了。我还有什么要求,我只想要回我的儿子。”
3
箫寒不会想到,自己的死在A局B处掀起这么大的波斓。
处理完箫寒的后事,当章处长满心疲惫地回到单位上班时,却发现自己的辖区此时却被一种沉闷无比的气氛笼罩着。
首先是章处长曾经引以自豪的戒烟活动流产。章处长上任后抓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全处范围内戒烟,使B处在半年内成为A局的第一个无烟处。这件事的成功带给章处长的自豪不亚于一年前总参谋部派员给B处授予战备执勤先进单位。虽然这在A局的历史上还是首次。
处里的几个老烟枪重开烟戒,而且一个比一个抽得更凶。更令章处长不安的是处里其他人也在抽烟。甚至连一贯反对吸烟,曾经为章处长的戒烟活动叫好并找来很多资料包括英文资料并加班翻译打印布置了“吸烟的危害”专题展的金参谋没事也在嘴边叨颗烟。一时间,B处重又烟雾滚滚。而且令人窒息的不仅仅是二氧化碳尼古丁,还有浓浓的阴影沉沉地压在所有人的心头。此时的B处好象是浓雾中的一个孤岛。虽然大海暂时平静的,可乌云已在天边堆积。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但孕育着危机已是确定无疑。
章处长是A局最好的情报分析专家。他的逻辑思维能力曾令我敬佩不已。而且他最擅长的是从零星点滴情况推理判证出侦察对象国的较大的动向。他曾给我讲过日本人是如何从一幅铁人王进喜的摄影报道中分析我国大庆油田的位置、原油产量等重要情报。他自己比日本人高明的例子简直是不胜枚举。遗憾的是因为A局的工作性质我不能举例说,其实任何一个例子都很精彩的。
擅于从点滴动向来分析论证的章处长当然比所有人更清醒地看到B处正在酝酿着风暴。虽然冰山的一角只是B处的烟民卷土重来。
但章处长更清楚自己暂时不能采取任何行动,甚至说也不能说什么。因为自己的任何一个不慎都可能使自己长时间地陷入B处大多数的对立面。他只能等待,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如现一个高明的棋手在一盘自己至少不占优势的对奕中,只能等待。漫不精心的投子中等待对手的疏忽,然后狠狠地出击,打破僵局,贏回主动权。
令他不解的只有一点:箫寒平时与自己的同事们相处得并不融恰,何以在死后用什么力量在B处掀起这么大的风波来呢?
箫寒生前的确和同事们相处得不太好。虽然没有什么大的矛盾,但大多数人都用敬而远之来划定自己和箫寒的距离。这主要缘于箫寒的孤傲。一张G军事学院金光闪闪的硕士文凭已经使大多数凭青春热血和多年的经验来奠定自己地位的同事们觉得高不可攀了。可箫寒还是日常的交谈中有满口准确的军事术语和近乎文论式的辨论不断地提醒同事们的“土八路”身份。很快箫寒的高谈阔论就没有了听众。他又不习惯或者说不肯屈尊把自己融入B处同事们之中。闲下来同事们聊天时,他只能在走廊里来回地踱着,陷入了自己习惯的孤独中。
章处长曾经找他谈过话。
“箫寒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上帝为什么给人两只耳朵、两只眼睛、一张嘴巴。你是系统学过情报分析理论的硕士生,但老同志们的经验也是多年的心血......”
“你是说我应该象小学生一样来听他们并不正确或者已经过时了的所谓的经验?还是和他们一样地侃小道消息、侃吃饭、侃侍弄孩子、养花养鱼,甚至侃女人?”
箫寒用一连串的反问打断章处长的话。神情如一个不屈的战士。
章处长宽容地笑了。
“箫寒,我记得伊索寓言中有句话很精彩:用自己的长处和别人的短处比,并不见得自己比别人高明多少。况且我们都食人间烟火。”
“可处长......”箫寒还想争辨。
“好了,箫寒。我不把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你。你可以想一想。”
章处长温和地说。
许多人甚至领导人在关心人才关心知识分子的讲话中大多说过,优秀人才往往搞不好人际关系是他们没把精力放到人际关系上。他们关注的是自己研究的课题。用这个观点来反证箫寒的优秀似乎很有说服力。但我不这样认为。虽然我承认箫寒的优秀。我认为人的才能就象一个可塑性很大的实心圆球而且能量守衡。就是说某些方面优秀就注定了某些方面欠缺。从圆球这一端摁出一个凹陷,在另一端则不可避免地要有一个凸出。任何人都不例外。这不是箫寒之死给我的启示,10年前我在边防时就形成了这个观点。
4
章处长目前能做的只是容忍。容忍下属们的情绪,容忍B处目前的气氛。
从那天开始,章处长每天上班时,一定先走进箫寒生前的办公室。伫立在箫寒的办公桌前,用目光依次缓缓抚摸箫寒的办公桌、笔筒,目光中流露的真情足以让所有铁石心肠并自栩为硬汉的人感动。五分钟后,章处长用一声长叹结束了自己的凭吊,转身回办公室处理公务。
当时,我正坐在箫寒的办公桌前。我不是在箫寒死后才做到这个位置的。我临时到A局B处帮助编一本战备资料时,箫寒正在军区情报部帮助工作。A局B处不可能为我准备一张办公桌而箫寒的办公桌又空着。所以我坐在那儿直到编完资料回原单位。
章处长每天的凭吊方式弄得我如坐针毡。我甚至觉得坐在箫寒的办公桌前是对死者的不敬。但难堪的是我又无处可去。只好每天在章处长推门进来时迅速起立,和他一起凭吊仅有这位一面之交的同事。
过了一周时间,章处长发现大家的目光柔和了许多,甚至许多人和他对视时有了一种和他交流的渴望。他每天在凭吊箫寒时也有了新的内容。定定地看到箫寒用过的笔筒或者是文件筐,回忆着箫寒生前的一件件小事,他甚至也被自己感动着,如同一个进入角色的演员。
但他十分清醒,自己做得还不够。他只是用自己的凭吊方式缓解了危机的到来。真正解决还需要给手下的弟兄们包括自己一个喧泄的机会。恰巧他拿到了一笔稿费。是他的半年前为一个公开刊物关于国际形势展望撰写的文章。他的一个中学同学是那个刊物的副主编。向他约了几次稿,他都以自己的工作性质不宜为公开杂志撰稿为由推掉了。可他同学的妻子又是章处长妻子的同学。老同学通过这条渠道约稿,也是足见诚意。章处长只好还这笔稿债。文章发表了还获得了当年的国际形势展望最高奖。这里面当然的他同学的努力,但主要还是章处长自己的实力。那篇文章的几个主要论点已被当年的国际形势变化所证明。其实,这才是情报分析人员的最高荣誉。
现在他决定用这笔钱来请B处的人吃饭。做为处长,他当然可以动用公款。但他觉得用自己的钱效果会更好一些。那天在每日例行的交班会即将结束时,章处长漫不经心地说,自己得了一笔稿费,准备今晚请大家到炮兵学院的川味馆吃饭。“除了值班的都要去啊。”他又强调了一句。
章处长的话得到了大家的热烈响应。这段时间B处的所有人都在为章处长每天对箫寒的凭吊所感动。章处长用自己的钱请大家吃饭,似乎没有不去的理由。
我敢说当时只有我嗅出章处长这顿饭的深意。章处长是很讨厌应酬的。总部和军区来人他是能躲则躲,经常是让王副处长出面。而且和大多数单位一样,B处也有自己吃饭的点儿--千里马餐厅。章处长选择炮兵学院的川味馆更说明了章处长请客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炮兵学院虽然和A局只有一墙之隔,但川味馆却很偏僻,在炮兵学院西南角的一片雪柳后。除了炮院的干部外,平常很少有人光顾。看来章处长是有所行动了。
下午临下班时,除了单身的几个参谋外,住在本市的参谋都在给家里打着同样内容的电话:因为加班,今晚不回去了。
为了不引人注意,尤其是最近A局的首长们抓喝酒抓得很历害。大家仨仨俩俩地散步一样来到川味馆坐下。章处长已点好了菜,人一齐就开始陆续上菜了。
菜很丰盛,川味也很地道。菜齐了,章处长却叫服务小姐拿一双碗筷来,摆在自己旁边。
“这是箫寒的。”章处长轻声说道。一时间气氛变得凝重起来。
章处长站起身端起酒杯。
“各位,本来今天应该是我和箫寒一起请大家的。那篇文章发表前,我和箫寒聊过今年的国际形势发展趋势的。他的见解很有见地,也给了我很大的启发。今天这第一杯酒就敬箫寒了吧。”
说吧,章处长将杯中酒轻轻洒在地上。大家也学着他的样子将酒洒在地上。
章处长拿着酒给大家倒满了酒,又端起杯来。
“这第二杯酒是我敬大家的。这段时间大家虽然心情不好,但却都没耽误各自的工作。也是对我最大的支持吧。”
说罢,章处长仰起头一饮而尽。
大家也喝干了杯中的酒......
那天大家都喝多了。喝了个昏天暗地。章处长本来是精心营造的给大家一个喧泄的机会。但后来也被大家所感染,边喝边哭。别人不让喝还不行。
我只记得临走时章处长又说了几句,大意是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没有给箫寒开追悼会。这顿酒也算是悼念他了。死者已逝,生者要珍惜自己的生命,把自己的路走好。他不再劝大家戒烟了。
第二天上班时,章处长发现又没人吸烟了。
章处长看着处里恢复了以前的气氛,在心里长抒了一口气。
5
我好象说了很多,却一直没能接触到小说的主题--背叛。其实我真正理解箫寒留在白墙上的两上血字的含义是在我无意中发现了箫寒的日记本以后。
箫寒自杀半年后,我在A局的任务结束了。前面我说过,我临时借调到A局是帮助总部编写下达的一个战备资料的。资料编完通过,我的使命也就完成了。虽然章处长希望我留下来,可我知道自己一向散漫惯了,与大机关严谨的工作作风很不协调,还有当时我和未婚妻恋爱正处于如胶似漆的阶段。所以一再谢绝了章处长的好意。开始慢慢收拾起东西来。
那天是周末,晚上我一个人去了办公室。只开了台灯。顺便说一句,我习惯在台灯下办公或者是看小说。一杯茶、一支烟、一卷书的陪伴下我心里极静。象月光下的荒漠一样的孤独慢慢地充满整个身心。我非常陶醉于那种感觉。
那天晚上,我就是在那样一种心境下收拾办公桌的。抽屉里应该只有我的东西,箫寒的东西已经由保卫部门检查后大部分都焚毁了。
我慢慢地收拾自己的东西。细心地把交还B处的资料和准备带回单位的卡片分成两摞,准备销毁的放到纸篓里。只用了半个小时,我已经收拾完了。正准备再最后检查一次抽屉,看有没有遗漏的。先拉开左边的抽屉,空空的,关上。中间的抽屉有点紧,拉了一下没拉开,再用些力气。“哐珰!”用力大了,把整个抽屉拉了出来又摔到了地上。我只好站起来,拿起抽屉再对上。就在这时,我感觉里面好象有东西。因为抽屉不能很好地复位。蹲在那儿一看,桌子中间镶着装抽屉的横板的尽头有一个本子。我没想别的,伸手把它抽了出来。
是那种部队常见的硬纸壳笔记本。封皮上印着“G军事学院”。是老人家的字,国人熟悉不过的怀素的狂草体。翻开第一页,写着两个很大的字:“箫寒”。我不知道素以仔细认真的A局保卫科何以漏掉了这个重要的本子。客观上说它是从抽屉中掉出来又恰好被桌子里面的横档板卡住,不拿下抽屉向里看很难发现。但我却觉得它是在等待着什么。它和我有缘,只有我有权力洞悉笔记本里的秘密。我当时感觉很兴奋,心在胸膛里狂跳不止。
以往B处的人在议论箫寒时,我只有做一名忠实的听众。虽然我觉得他们已被一种错误的观念引入一个狭长的误区。但只是直觉。况且在他们当中,我和箫寒认识最晚只有一面之缘。而现在,我将成为走进箫寒内心世界的第一人。
我深吸了一口气,点燃了一只烟来平复自己内心的激动。直到那只烟抽到紧挨着海绵过滤嘴的一侧,我才打开这个本子。
6
老实说箫寒的这本日记严格说不能称得上日记。虽然标有年、月、日,但写的时间跨度很大。有在G军事学院写的,也有在A局B处写的,甚至还有在军区情报部B处写的。我用了一个晚上看完了这本日记。我想,如果我用我的语言来描绘箫寒的内心世界可能脉胳更清晰一些。但远不如箫寒的语言那么真实。而真实不是最具生命力的吗?下面是我摘取的箫寒日记中的片断:
**年*月*日
昨夜我做了一个梦。竟然梦见那个背叛了我和妈妈的畜牲。他竟然厚颜无耻地说:“我是你的父亲。”“父亲”两个字象空谷回声一样一次次地冲击着我的耳膜。“不要玷污了那个神圣的名字,我没有父亲!”我大声喊。他又说:“可是是我给了你生命啊!”情急之下我象哪咤一样举起刀来。我要拆骨还父!刀已深深仛插入肋骨,没有血,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只有快乐,从心脏向四肢放射状的快感。我觉得我象一只即将断线的风筝,马上就要飞起来。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飞,如一只自由的鸟儿。我甚至感受到我的羽翼在空气的吹送下慢慢伸展......
是谁在哭?哭声象一条无形的绳索在牵引着我。我被蓝天的诱惑和地面的哭声撕裂。痛!痛彻心肺的痛!我慢慢地辨认出,是妈妈的哭声。透过薄薄的云雾,我看见妈妈正疯了一样用手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她的头发怎么全白了!她用扯下来的白发徒劳地加固着那条即将断裂的风筝的连线......
我颓然地跌回大地。醒了。天色微明中,我失神地望着天花板。开花板的一角有一片水渍,轮廓象极了那个畜牲。
我想起自己--一个12岁的少年在一天早晨醒来。突然发现属于自己温馨快乐的家已不复存在。那个被称为父亲的人已不知去向。只有突患臆病瘫痪在床上的妈妈。妈妈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她从来不哭出声来。只是从眼角不断地流出泪水。
我怕极了。怕妈妈会死去或疯掉。每天给妈妈冲奶粉,一匙一匙喂给她,为她拿便盆接屎接尿。然后跑着去学校上课。放学了要跑着回家,瘫痪的妈妈经常便在床上。虽然便盆离她就是一步远。可虚弱的妈妈已拿不起一只便盆了。我要给妈妈换衣服,洗身子。
长大后我第一次看见妈妈的裸体,看到妈妈的隐密之处时,我的心在颤栗。我闭上了眼睛......
“寒儿,你不必害羞。是妈妈生下了你!你就是从那里来到人世的。在你眼中,那应该是圣洁的。那是你的生命之门!”
从那天起,我真的是怀着一种圣洁的心情为妈妈换衣服、擦身子......
妈妈瘫痪半个月后,我在上学的路上,看见了那个畜牲。我喊他爸爸。告诉他妈妈瘫了。我不管大人间发生了什么。只要他肯回去看一眼妈妈,我就会原谅他。可他只摸了一下我的头发,叹息了一声。
“孩子,你不懂。妈妈不会瘫。你只要告诉她你遇见了爸爸。”说完他独自走了,甚至没有回一次头。
那是个秋天的早晨。可我分明感觉到了冬天彻骨的寒冷。那种冰一样的感觉从心里向四肢慢慢地渗透,我觉得我快冻僵了。那天我没有去上学,我直接回家了。进门后我扑倒在妈妈身上嚎啕大哭。妈妈吓坏了,颤抖的手抚摸我的头发。直到我平静下来。我慢慢告诉妈妈早上发生的事情。
“你看到爸爸了?”
妈妈失神的眼睛顿时有了神采,如一个生命危的病人的回光返照。我把爸爸的话告诉了她。妈妈笑了,笑得很凄惨,笑声很瘆人。我的头发都直立起来。
“罗剑!罗剑!你还是了解我的。”
妈妈一次次在呼唤着爸爸的名字。
我怕极了,抱着妈妈的腿使劲地摇着。
“妈妈,你别生气了。还有我啊,还有我啊!”
我大声呼喊。
“寒儿,你别摇了!你把妈妈的腿压得好痛!”
妈妈话声未落,我和妈妈都愣了。我试着掐了一下妈妈的腿,妈妈本能地动了一下。
“寒儿!扶我下床!”我扶起妈妈下了床,妈妈摇晃了一下,摔倒在地板上。又扶着床沿站起来,试着挪动了几步。妈妈好了,能走了,我和妈妈都哭了。
“寒儿,妈妈还有你,还有寒儿!”妈妈喃喃地说着。
“对!妈妈!你还有我!我会陪着你的!永远!”
妈妈哭笑了。“傻孩子,你也不会永远陪着妈妈的。你长大后要成家,娶媳妇的。”
“不!我不要。我只要妈妈!”我大声哭喊着。
7
妈妈的病好了。我们从此想依为命。我学着干一切重活,因为我是家中唯一的男子汉。我刻苦地学习,为的是想看妈妈拿着成绩单时脸上绽开的最美丽的笑容。可我知道,妈妈还在爱着爸爸-那个畜牲。妈妈晚上常对着那张我们全家唯一的合影发愣。(我曾剪去了所有有着那个畜牲的照片,这一张是妈妈不知怎么翻到底片后洗印的)每次看到妈妈看照片,我的心都在流血。妈妈是我的,我要让妈妈忘了那个畜牲。可很快我就发现我的一切努力是徒劳的。
妈妈晚上开始给我讲她和爸爸的爱情故事。虽然妈妈知道我并不喜欢听。我似乎觉得妈妈总沉溺于爸爸的爱河里并反复提醒我--爸爸,那个我称之为畜牲的人的存在。
妈妈和爸爸的爱情故事并没有什么传奇色彩。妈妈--出身于一个高干家庭的千金小姐,50年代末的大学生爱上了自己的同学--旧社会小地主家庭出身的爸爸。在那个唯成份论肆虐的年代,妈妈和爸爸的爱情自然遭到外祖父的反对。身为共和国的一名少将军长跟随林彪打过日本人打败过八百万国民党军队的外祖父不相信扼杀不了女儿幻想中的爱情。一贯廉洁自律的他最后运用手中的权力使爸爸在毕业分配时留在南京的幻想完全破灭并被发配到东北。外祖父没想到的是他的干预导致女儿更加义无反顾地双双飞走。率万千之众和美式装备的国民党军队打了无数胜仗的外祖父在自己女儿的爱情下败得一塌徒地。他只好宣布自己没有这个女儿,临终前也未能让女儿回来。
“你后悔了吗?”我问妈妈。
“不!为什么后悔?我爱你爸爸!这比什么都重要!”妈妈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从心里恨那个畜牲!虽然妈妈警告过我,我只能在心中诅咒他。嫉恨使12岁的我恨不能一夜之间长大,变得和父亲一样高大。妈妈才会忘记他,我也才能填补他的空白。12岁的我开始失眠。开始在每个夜晚来临时两只眼睛久久地盯着妈妈的卧室,我幻想自己有一天以父亲的身份走进那间卧室。我在心里一次次用恶毒的语言诅咒他,我希望他被车撞死被人杀死被车裂被五马分尸,直到天亮妈妈起床我仍无倦意。听到妈妈的声音,我马上起床,收拾好自己的房间后帮妈妈准备早餐,吃过饭我去上学,放学回家吃晚饭再忍在心中的痛苦听妈妈讲她的爱情故事然后重复前一晚上的失眠和恶毒的诅咒......
想起来,我的学生时代没有朋友,没有爱好!学习只为让妈妈高兴;看书也是因为妈妈喜欢看书,我会更深层次地与妈妈交淡!
妈妈是我生命中的全部!
那个畜牲!竟然在梦中找我,你给了我生命,除了生命你你还给过我什么?我没有爸爸!
只有妈妈!妈妈我在想你,可你想我了吗?答应我!不许想那个畜牲!我长大了!
8
**年5月8日 阴 (G军事学院)
今天我和戈扬打架了。原因很简单,他污辱了我的妈妈。虽然他说自己是无意的,只是一句口头语。但我无法容忍。我可以容忍一切,但不能容忍别人用那样肮脏的字眼来污辱我的妈妈。
我没有朋友。戈扬算是我在G军事学院比较谈得来的人了。我只是和他能谈谈专业以外的话题。至少他当我是朋友。
他竟然笑着说:“操你妈的!”我扑过去狠掐他的喉咙。我只是不让他再用肮脏的字眼来污辱我的妈妈!但潜意识象是要杀了他。因为我非常用力。他不得不用脚来踢我。我松开了手又扑了过去。他挥拳击中了我的鼻子,一时间血流如注。他大声吼叫:“你这条疯狗!”同学们分开我时,我才发现,他的脖颈下有一条深紫色的淤痕。血在我的脸上流着,我不想擦。我觉得那血很好,如勇士的荣誉。
晚上系政委找我谈话。系里准备给我和戈扬处分。我不在乎!为了妈妈,我从十二岁起就承受了太多那个年龄不该承受的苦难!流几滴血、受个处分算什么?我全身的鲜血都是妈妈给的。为了捍卫妈妈的尊严流血是我对妈妈的回报。我只是在想妈妈!
我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妈妈,她会不高兴的!但如果她在身边,我不会洗去一脸的鲜血的。可是,妈妈,你想我了吗?
妈妈来信了。看过信后我愤怒到了极点。那个畜牲要和妈妈复婚。虽然妈妈在信中没说她的想法。可也没征求我的意见。而且第一次和我谈到了当年爸爸离开我们的原因。小时候我曾问过妈妈,可她总是我还小,长大后再告诉我。
妈妈在信中说,当年是因为妈妈不贞,背叛了爸爸,和同事刘教授有染。我不相信!妈妈一定又是在为那个畜牲开脱!刘教授我见过的,独身,其貌不扬。1米62的个头,很瘦弱,戴一付眼镜。这些年倒是常来我们家。但他给我的印象就是在妈妈面前唯唯诺诺的,妈妈对他的态度一直很冷漠。无论妈妈怎样对他冷嘲热讽,但他一直很谦恭。
我参加高考的那年夏天,有一天我下晚自习回家。听到妈妈一边哭着一边骂他什么。我推开妈妈的房门时他正跪在地上求妈妈原谅。妈妈见我进来,迅速擦干了脸上的泪。他十分尴尬地站起来回家了。
他走后,我问妈妈发生了什么事。妈妈说没有,你安心复习考试吧。大人的事你别管!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晚。而妈妈卧室的灯光亮了一夜。
我圣洁美丽的妈妈怎么会看上他,与他有染? 不!一定是妈妈为那个畜牲开脱的!
妈妈,不要答应那个畜牲!那个畜牲已经从我们的生活中走开了。在我12岁那年,你就只属于我了,只属于我一个人。我绝不同意那个畜牲拥有你。当年他象扔破烂一样把我们母子抛弃。是他背叛了我们!他曾使你瘫痪。是我把你从病魔那里找回来的!妈妈我不会离开你的。你不需要他。这么多年我们不是过得很好吗?为什么一定要那个畜牲?
是的。妈妈不会答应他的!在妈妈瘫痪在床时他都没能回来看一眼妈妈,妈妈不会原谅他的!妈妈只喜欢我一个人,我是她的生命,我是她的爱情,我是她的全部啊!我在一个月前就用鲜血捍卫了她的尊严的......
9
**年*月*日
妈妈答应那个畜牲了。妈妈的来信我只看见了这一行,就把信撕得粉碎。我不想听任何解释。从十二岁起我做的一切在那个畜牲的几句话面前毫无分量地坍塌下来。好象那个畜牲从未离开过我们一样。妈妈好象从不知道我爱她。为了她高兴,我刻苦学习,做家务,甚至做针线活、织毛衣。我为她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我曾经为了戈扬无意中的一句话和他大打出手。为什么这一切都抵不了那个畜牲的几句好话?
一想到那个畜牲将重回我的家。走进妈妈的卧室,抚摸妈妈的身体,甚至和妈妈......我的心就痛的要命......我恨他,我恨不能杀了他!用刀用枪用绳子用毒药杀了他!
**年*月*日
妈妈又来信了。问我为什么不回信?我回信说什么?说我整夜失眠想象着那个畜牲在她的卧室里脱去她的衣服欣赏她的裸体甚至和她做爱?还是说我整夜失眠心中被嫉恨的火焰烧得死去活来,想象中用尽一切残忍的办法杀掉那个畜牲?
不!妈妈!是你背叛了我,背叛了我十几年来为你做的一切,背叛了我的爱!我不会再给你写一个字的!我也绝对再走进那个家门!因为我怕我看到那个畜牲会失去理智杀了他!虽然我恨他,但我知道,杀了他你注定会痛苦的!那么就由你们寻欢做乐去吧!我是一颗草,让我颗随便飞到哪儿去吧!明年毕业我不会回到你身边的!我要去大西北!去新疆!去西藏......
10
日记写到这儿。后面有一大段空白,而且以后的日记写得更加乱。我只好用我的语言继续说下去了。
我可以想象得到,箫寒在G军事学院的最后一年的日子过得很痛苦。嫉恨之火整夜烧烤着他那颗扭曲的心灵。他整夜失眠,只为父母的复婚。我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他的生命的。也许是学业的辉煌!我知道他是G军事学院首批国际战略研究生中最杰出者之一。他的硕士答辩论文获得了G军事学院学员中能获得的最高奖学院“希望之星”奖。G军事学院当年仅有他一人获奖,而且做为全军的最高学府G军事学院自建院以来获此殊荣的也不过10几个人。
我 想那时的箫寒一定是挣扎在两个世界中。白天他思维敏捷品学兼优的形象给包括欧阳教授在内的导师们深刻的印象,导师们为自己能有这样的学生而激动;夜晚来临时他又在自己的世界里饱受痛苦的折磨。
他那时极瘦弱,苍白的脸上嵌着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他又自修了一门外语。为了逃避夜晚的失眠和嫉恨。他每天都在图书馆读书到深夜。如果说箫寒以前的刻苦学习是为了博得妈妈的笑容和赞赏,那么此时的刻苦只能用一个原因来解释:他在努力填满一切时间,让自己没有时间去想妈妈和父母的复婚。他在自虐式地运用大脑,只想每天在极度疲惫中睡去。他的心里很苦,却没有人知道。
在G军事学院的最后一个学期,箫寒认识了一个女孩。我说认识是当时箫寒并未意识到自己爱上了她,至少她从未走进箫寒的内心世界。
那个寒假箫寒没回家。他母亲几次来电话要他回去,他只说是学业非常紧,准备硕士答辩论文压力很大。要在假期搜集一些资料。箫教授虽然也意识到自己复婚给箫寒带来一定程度的伤害。但她认为,一切随着时间的流逝会好起来的。
箫寒是在北京图书馆认识那个女孩的。她们之间没有约会。只是经常在图书馆见面。各借各的书,各看各的书。有时候箫寒会陪那个女孩走过图书馆内一段长长的甬道,然后在公开汽车站分手。在箫寒陪女孩走的时候,她和他开始交谈并慢慢地熟悉起来。
女孩是学美术的,B大油画系的大三学生。箫寒在日记中说她长得不是那种精心包装后俗艳的美丽,却很清秀,“象山涧边一丛美丽的雏菊”。热爱读书的人自然谈吐不俗。但让箫寒欣赏的是她从不卖弄自己的学识,甚至很少谈及自己的专业。她、他们交谈时,她扮演的多是听众的角色。箫寒开始欣赏她,说欣赏是因为那时的箫寒还没有从恋母情结中完全走出来。欣赏她,只为自己和她在一起时感到轻松,不去想父母的复婚,不去想自己的学业。
箫寒和她算不上恋爱,至少箫寒自己还未意识到自己在恋爱。她和他在一个寒假中熟悉起来,却从未谈过爱情,包括银幕上的爱情,同学们的爱情。甚至没握过一次手。他和她自然地交往如两个很好的朋友。女孩虽然在心里觉得奇怪,但那个年龄的女孩子仍被“寻找高仓健”之类的观点所迷惑。她把箫寒和自己认识的男孩子比较,和B大搞艺术的同学比较。和女孩认识三天便接吻,交往一个月就上床的男孩子很多。虽然女孩并不保守,但箫寒的深沉还是吸引了她。尽管和箫寒在一起自己并不感到轻松。她的直觉告诉她,箫寒的内心世界很苦,却竭力掩饰,不容任何人走进甚至窺视。
寒假很快在她、他们柏拉图式的幻想爱情中过去。女孩开始在周末来找箫寒,并很自然地认识了戈扬和其他箫寒的同学。危机自此萌芽,箫寒却未认识到。箫寒只是在同学们羡慕的目光中把女孩做为自己的女朋友的。他需要一名听众来缓解自己学业中的紧张和夜晚的恐惧。仅此而已。
快毕业了。箫寒才发现女孩频繁出入自己的宿舍还有一个目的,或者说另一个目的是主要的--戈扬。他没想到自己的深沉在长时间的交往中身上那付厚厚的铠甲挡住了女孩射来的丘比特之箭。而女孩在压抑和频频失望中也失去了耐心。他简直象块木头。与此相比,戈扬的健谈和男子汉棱角分明的面孔还有敏锐的艺术感觉更吸引她。在箫寒的身边她只是一名听众。而和戈扬交注她是不停地从听众和演说者之间变幻着角色,她被这种角色互换带来的愉悦所兴奋。她知道自己是在恋爱了,但对象不是箫寒。
当箫寒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晚了。女孩和戈扬彼此已撤掉了最后一道防线而直奔主题,在灵与肉的撞击中女孩已和戈扬融为一体。
箫寒曾去找过女孩。女孩很惊奇,她认为她和他之间只是朋友,也注定只能做朋友。在箫寒的日记中记载了和女孩的精彩的对话。
“可和你在一起,我感到轻松。”
“可我并不轻松”。女孩说。
“你说过你喜欢和我在一起。”
“你呢?”
“我说过,我只是感到轻松。”
“算了,箫寒。我们没恋爱,这你清楚。我们认识这么久,都没握过一次手。你如果爱我,也不会只感到轻松。恋人间能做的不能做的一切我们都没做过。”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爱你,我真的感觉和你在一起好轻松。”
女孩被箫寒的坦承所感动,但这已改变不了什么了。
“可是,箫寒,你给自己穿的铠甲太重,我无法穿过去。你也从没让我走进你心里,你心里好象很苦......"
"别说了!”箫寒的心中突然的一种被人剥光示众的恐惧感觉。他大喊了一声,打断女孩。女孩的眼中溢满了泪水。
“你也背叛了我!”箫寒转身走了。他的步伐并不轻松,但很坚实。
“我们还是朋友!”女孩喊。
“不!我没有朋友!”箫寒在心里说。
11
女孩从箫寒的世界中离开了。箫寒心中很痛苦,却不仅仅是因为失恋。我爱过她吗?我只是感到轻松,我只是需要听众。她说得对。我们之间连手都没有握过。我也没让她走进我的内心世界。恋人间应该做的不该做的我们都没有做。
可是你如果知道我长这么大还从未和一个女孩聊过30分钟以上的话,你就会知道,其实我是喜欢你的。你是唯一让我在心中留下遗憾的女孩。
箫寒很快从痛苦中投入到学业里去了。硕士论文本为就不轻松,何况导师信任的目光象一块巨石压在箫寒肩上。箫寒的G军事学院最后的日子里象一个书虫拚命吞食着知识又象一台高速运转的计算机把知识准确地分类输入终端--大脑里。他几乎没有休息过,每天都是在极度疲惫的状态下沉沉地睡去。
当他在全院师生赞赏羡慕的目光下去院长手里接过那座造型独特的奖杯时,才感觉自己象一个年久失修的古代雕塑一样正要解体。他甚至听到自己骨骼碎裂的声音。他强撑着用尽全身力气举起了那座奖杯,脸上不动生色。那个女孩的影子又在眼前晃动。台下师生们变幻成女孩一张纯真的脸。那张脸也在急剧地变化,在微笑、在痛苦、在哭泣......箫寒象一个失去控制的木偶颓危害倒在地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领奖后,箫寒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
箫寒完全可以留在G军事学院从事国际战略研究或者是任教。可他执意去新疆。虽然每年中系里和院里都希望出现主动请缨去边关创业的毕业学员。但挽留箫寒的意见在G军事学院自上而下的领导层中取得了空前的一致。虽然按正常分配这批学员的去向应该是各大军区司令部。但系主任、政委还是不想把箫寒这样难得的人才放走。箫寒的授业导师欧阳教授更是希望他留下来。箫寒的毕业论文曾给他带来莫大的荣誉。这篇论文不仅在G军事学院无可争议地捧回了“希望之星”的奖杯,更难得是总参的首长亲笔做了批示:“资料翔实,立论新颖有据,有较高的参考价值。”这才是战略研究人员难得的荣誉。虽然总参的首长曾多次在G军事学院的研究课题上做过批示,但给一个初出茅庐的学员这样高的评价在学院的历史上还是首次。
欧阳教授用大量不容争辨的事实向箫寒说明了留下来的意义。诸如搞研究学院有较好的学术研究环境,可以看到较高密级的资料,甚至生活条件的优厚。他觉得自己的得意弟子很难为自己执意去新疆找到一个更好的理由。
箫寒沉默了一会儿。他说自己不是一时冲动,导师还有学院领导的好意他都清楚。他只是想下去锻炼几年,无论是去军区A局还是军区情报部。他想从头干起,多搜集第一手的资料,积累些经验,然后再回学院搞研究。
欧阳教授被自己的弟子感动了。他是一个有志向的青年!教授回顾了自己许多学业不错的学生留校后不是被都市的繁华所陶醉,就是沉溺于个人小家庭的安逸,就是搞研究也是浅尝辙止,最后“理智”地选择了从政。真正能静下心来搞研究的人都是廖廖无已,更谈不上有什么成果了。
结果就是这样。箫寒说服了欧阳教授,而欧阳教授又说服了学院领导。
欧阳教授与箫寒约以两年的期限,又给箫寒要去的某军区情报部部长,也是他的弟子写了一封信。可谁也没想到,箫寒自死也没拿出这封信。箫寒死后A局保卫部门在清理箫寒的遗物时发现了这封信,并呈交给军区情报部杨部长。
杨部长读完信最大的痛苦是无顔再见恩师欧阳教授。
我想箫寒之所以没交这封信,原因只有一个:“希望之星”的获得和G军事学院领导和欧阳教授的挽留使他看到了自己的实力与价值。他幻想在军区情报部的两年一定会很辉煌的。等他走时,军区情报部也会象G军事学院一样想尽一切办法来挽留他。
可他没有想到自己在军区干得很不如意。他先是分配到A局B处。他很快发现A局B处的人对他的硕士研究生身份熟视无睹。他要和大家一样打水拖地值班。又因为自己的不合群和同事也谈不到一起去。还好,他已习惯孤独。不到半年,军区情报部要从A局B处借调一名参谋,章处长推选了他。箫寒自己也愿意去。只是觉得不是因为自己的才气引起上级的注意而指名调他有些不甘心。但他清楚机遇的重要性,他觉得他此去军区情报部不会再回A局了。最多一年半他就可以回G军事学院了。可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在军区情报部竟是自己人生的最后一站。
箫寒是决心在军区情报部好好干有一番作为的。他从来没想到仅仅因为字写得不好就会爱到处长的嘲弄。这主要是因为在G军事学院时箫寒的学识使他的导师和同学不再注重此类小事,也没人提醒过他练字。
他在刻苦练字的同时也在寻找展露才华的机会。虽然他经常和情报部长见面,递上欧阳教授的信会使他倍受青睐的。但箫寒一直相信自己会凭自己的能力脱颖而出的。
可是箫寒始终没这个机会。这里的同事也对箫寒敬而远之。箫寒没有听众,如一个青春已逝即将告别舞台的演员一样倍受冷落。他又一次陷入了孤独......
12
在军区情报部的第三个月,箫寒恋爱了。一处同事介绍的女孩刘倩是大学中文系的讲师。也许在别人看来他和她在学历上差不多是相当的了,女孩的父亲也是大学教授。刘倩长得很漂亮,高挑的身材充分显示了女性优美的曲线,一头黑发披在肩上。和在G军事学院认识的女孩不同,刘倩好动好笑好哭好闹好玩,和箫寒的沉默寡言形成鲜明的对比。
箫寒在日记中一再描绘刘倩的美。但和刘倩在一起时箫寒并不轻松。她总是在自觉不自觉地左右着箫寒的行动和思维,而且动辙就拿箫寒和她的前男友张三李四相比,说箫寒太柔弱了。可箫寒从同事们艳羡的目光中体验着自己的骄傲和幸福。也许是他太孤独,也许是毕业以来他就象行驶在公路上的一辆半新不旧的国产车一样普通。而他太需要别人的关注了。每当刘倩打来电话或是下班时在楼下等他时,箫寒总是很兴奋。旁若无人地和刘倩在电话中大声说笑或在同事们的注目礼中被刘倩挽着手臂去街上散步。他和她很快进入了热恋,从挽手到KISS到上床。箫寒和刘倩在她的单身宿舍里很快做着“恋人间能做的和不能做的一切。”
令箫寒耿耿于怀的是刘倩已不是处女。其实箫寒自己根本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当他第一次在刘倩的宿舍中和她冲破最后一道防线在床上翻云覆雨后,全身的疲惫和轻松使他没有力气说话。他躺在床上回味着那种奇妙的感觉时,心虚的刘倩以为他自然该懂。就半嗔半娇地告诉他,自己的童贞在中学时就给了自己的第一个男朋友了。“他是我同桌,可那时我什么也不懂。”刘倩说。
箫寒仍在沉默。
“呆子,看得出来你是第一次,看你手忙脚乱的傻样......”。
箫寒不再说话,翻身将刘倩压在身下......
刘倩在箫寒的身下渐渐有了反应,她的双臂紧紧抱住箫寒的后背,不住地喘息着。就在这时,箫寒却想起了背叛,想起了背叛了自己和父亲复婚的妈妈和那个油画系的女孩还有学生时代就把童贞给了别人的刘倩,他颓然地趴在刘倩身上。
刘倩感觉到了他的萎缩,一腔热情顿时消却。但还是搂紧了他。“傻子,放心吧。我是你的,我不会给别人的。”
箫寒抬起头:“你千万不要背叛我,我会杀了你的!”箫寒的这几句话说得咬牙切齿,刘倩身上不由得一冷。
箫寒这时又觉得情渴难耐,他轻柔地吻着身上的女人。刘倩闭上了一双秀目。她感觉自己象极了一朵徐徐开放的向日葵,蜜蜂在花心上轻轻地飞来飞去,向日葵的花瓣在极度愉悦中尽情舒展,阳光,正午的阳光温暖地抚摸着每一片花瓣,温度渐渐升高,花瓣要被融化......随着箫寒一声长长的满足的叹息,刘倩觉得自己已成液状如达利画中扭曲滴落的钟表......
箫寒和刘倩很快结婚了。作为正连职的参谋,箫寒分不到房子。好在刘倩单位照顾军属,分了一间宿舍。箫寒从此有了一间12平方米的宿舍。因为房间太小,结婚时几乎没买什么家俱。只有一张可以称得上豪华的双人床和一个衣柜。连厨具也没有。平时两人都在都在食堂就餐。周日周末一定去刘倩家里吃饭已成了固定的节目。
不知不觉半年过去。结婚时的新鲜感很快消失。箫寒和刘倩的生活注定和大多数人一样慢慢走向平淡。他们之间也吵架,自然是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很快又和好如初了。两个人的世界没有更多的理由制造不快。很平淡。箫寒在日记中写道
。
他和她之间最大的分歧是他不喜欢她又喜欢跳舞。
在他看来,跳舞是走向不贞的起点。他无法容忍别人搂着自己的妻子在变幻莫测的灯光下漫步。每次只要他想象自己的妻子被别人肮脏的手搂着在舞池里转来转去时,他的心就要嫉妒得发疯。而她很喜欢跳舞。她觉得如今的时代,不相识的男女之间跳舞就好象男女同事之间见面打个招呼握一下手一样平常。而且两人的世界每天上班下班你看我我看你有什么意思。趁没有孩子应该轻轻松松玩一玩。干嘛非得等老了再去大街边跳大秧歌跳老年迪斯科。
“反正我不许你去。”箫寒说服不了妻子只好用强制政策。
“我凭什么要你允许?”刘倩当然不甘心服从他的高压。
在这一问题上他和她从未取得一致。
每次箫寒下了班,回到家里自己坐在床上时,嫉妒使他的心在抽搐、在流血,他家一只困在笼子里的猛兽,一遍遍在12平方米的空间里烦燥的踱着,直到刘倩回来。刘清回来他自然没有笑脸,因为他的脸,刘清回来得更晚了,箫寒愈加烦燥。他又开始失眠,望着刘倩熟睡的面容,他想象着舞厅里不怀好意的男人的手模过刘清的身体,他更无法安眠,他甚至想杀了刘倩。
在箫寒的日记中他几次写到“我恨不能把她掐死,在她睡着的时候”。
箫寒不满足于自己的想象了,他开始跟踪刘倩。刘倩跳舞的地点很固定--大学的舞厅。箫寒下了班就立刻赶回家,常常正赶上刘倩回家换好衣服再去舞厅。箫寒就象一个地下工作者一样在外面榆树墙外目送着刘倩进入舞厅,他自然不能进去。但他会一直在榆树墙外等着两只眼睛如猎犬一样警觉的注视着进去舞厅的每一个人,直到舞厅散场。刘倩回来,他又会象免子一样飞快的跑回家去躺在床上佯装看书,这样的跟踪在他的日记本中有多次记载。
终于有个夜晚,刘倩的学生或着是同事发现了准时守在舞厅外榆树墙下的箫寒,顺便说一句箫寒不喜欢穿便服,大多场合都是着军装的,着军装的箫寒在大学校园内的跟踪窥视一定非常明显。当然,刘倩的学生自然把这个发现当成一个笑话告诉了她。可是身为人师的刘倩觉得是奇耻大辱,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身为硕士生的丈夫如何陕隘和龌龊,刘倩回到家一把夺下箫寒放在脸上装模作样的书和他大声吵了起来。箫寒却并不觉得理亏,理由是刘倩不仅是人师,还是自己的老婆,看自己的老婆又有什么?放老婆每天让别人搂着在舞厅时转来转去已经够大度了。刘倩面对不可理喻的丈夫彻底失望了,她第一次在痛苦中反省自己的爱情来,简直是个错误。
那天晚上她和他第一次提到了离婚。“与其让你耗费精力看着我,倒不如让我告别你老婆这个名份”。刘倩说。
“不”箫寒乞求着,“你为什么不能让一步不去跳舞?不跳舞会死吗?”
“这不是跳不跳舞的问题,夫妻之间缺乏起码的信任会有什么感情,没有感情还在一起维持什么。”
“不管你答不答应,从明天起我不在把自己当成你老婆”。刘倩哭着说。
以此两人进入冷战状态。在12平方米的空间里两人形同路人。虽然是夏天,可屋里气温冷得象冰窖。
箫寒更加沉默了,在军区情报部工作也愈加提不起一次精神来。闲着时他总是在走廊里踱来踱去,不时停下来看窗外嘴里嘟哝着什么,同事们无法知道他的家庭冷战状态。都以为他是自傲轻高瞧不起任何人呢。他在一处的处境更加不如意,终于有一天,一处的曹处长下决心把他退回A局,晚上箫寒值夜班大约20时30分了,那天曹处长方言不由衷的赞扬了简博的学识和工作然后摊牌。“日前机关正在清退借调人员”,说着还拿起一份文件递给箫寒。不错,机关每年都要清退借调人员,可每年都不了了之。这点连箫寒都瞒不过。
箫寒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这会和他一定想如果自己去找部长,再拿出恩师的信马上事情就会改观,面前的曹处长会热情万分的挽留自己。可他不能,混到今天这个地步,我还有什么现由去提恩师的名字?不,我不想在这儿耗着了,用一句俗语说这是拿村长不当干部,我一个硕士在这块地倒烟灰缸、打开水。唯一动笔是草拟什么开会通知,简直是奇耻大辱。我即便回到A局B处还可以继续我的研究,我要好好地活着回去,就这样,他抬起头看了曹处长,不自然地笑了,可以,今天是我最后一个夜班我想我值完……
“不,我来替你值吧,今晚我也不回去了。”
“那好”。箫寒回到自己办公室收拾了一下东西就回家了。
那天晚上天上没有星星,箫寒一个人走在寂静的大街上,心灰到了极点。
他不想坐公共汽车,拾着东西慢慢的在街上走着,回忆想着毕业以来发生的一切……
回到大学,走到自己的家的那栋宿舍楼前向上看了看。灯没亮,刘倩又去跳舞了。他慢慢走到房门前掏出钥匙正要开门。
房间里传来刘倩的喘息声,床也在吱吱地响,两个肉体相撞的啪啪声。箫寒的血一下子冲上了脑门,他打开房门一下子打亮了电灯,床上刘倩和一个男人赤身裸体地在那儿,箫寒把拎着手中的东西狠狠打在男人的嘴上。那男人抱着衣服光着身子冲了出去,箫寒甚至连男人的面目也未看清。
刘倩惊恐地望着箫寒,箫寒却平静下来。看都没看刘倩一眼就躺到了床上。
我想,那时的箫寒一定彻底绝望了。工作上毫无建树,还要灰溜溜地回A局B处;生活上一塌糊涂,刘倩已经和别人睡到了自己家的床上;父母的家也不是他小时候依恋的家了。他在想,自己的生活还有什么意义。背叛!背叛!她们全背叛了自己!他只有在心中一次次地诅咒着。
第二天,箫寒哪也没去!在床上躺了一天。直到晚上刘倩回来,告诉他要去她家吃饭。箫寒仍然躺在那里,没说话。
“箫寒,我们散了吧!但先不要和我父母说,行吗?”
“散吧!我不会说的!我没脸说你和别人睡到了自己家的床上!”
“那我们走吧!”刘倩轻声说。
在箫寒生命中的最后一个雨夜。他和她打着伞慢慢地走着。
“刘倩,你爱过我吗?”箫寒问。
“当然!其实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是箫寒你不信任我,我才走到这一步的!”
“算了,刘倩!我不想说其他的。其实我是爱你的!也许是我没有处理好。不过,我不能原凉你!你背叛了我!”
刘倩无言以对。
“如果我死了,你会想我吗?”箫寒突然问。
“你不要那么想,你是很优秀的。是我自己没福气!”刘倩心里一惊,但随即平静下来。她没有想到箫寒会真的想死。
“不说了,其实,我真的是爱你的。可是我不能原谅你!”箫寒自顾自地说着。
那天吃饭时,箫寒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和平常一样,他不习惯吃饭时说话的。他默默地吃着饭,听刘倩的父母说着家常。
后来的事我在前边说过了,箫寒自己用一根皮带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没留下遗书,只有咬破食指用血写成的两个大字“背叛”。
六年过去了。我最终还是回到了A局B处。A局B处的很多人都转业走了。现在已没有人提起箫寒,没有人提起那两个大大的血字。有一次我去军区情报部办事。偶然遇到以前一个和箫寒一个办公室的参谋。聊了一会,他提起了箫寒并告诉我刘倩去南方了,还是一个人生活,没有再婚。
篇后记
这篇小说写于若干年前了。今天发了出来。我没有以前写完东西的那种轻松感觉。小说还是小说,是虚构的。所以我不想读者们想得太多。如果生活中有相似的情节,纯属巧合。其实,人生当然是苦多于乐,但仍要活着。生者自强,好好地生活,就是对死者最好的纪念了!人都有软弱的时候,但坚强一些。勇敢地面对,才能与生无悔。
回过头来再看
身后带血的脚印
其实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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